想想又补充了句:“好在给碰上了。”
有人已经开始处理现场,凌远这时候才插得上嘴。他走过去,向警察同志友好的伸出手:“您好,我是第一医院的院长凌远,今天的事情非常感谢您,请问您是……”
警察同志愣了愣。这样的表情凌远太熟悉了,下面随之而来的一句话通常是“没想到凌院长这样年轻”云云。然而警察同志并没有按规矩出牌,他只是伸出手跟凌远简单地握了握,神色严肃:“市局刑警一队副队长,李熏然。凌院长您客气了,这是我的本职工作,没有什么好谢的。”
他的手很凉,这是剧烈情绪变动后正常的应激反应,但是他的手还很稳,并没有这种情况下常见的颤抖。让凌远吃惊的是。眼前的年轻人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竟然已经做到了副队长的位置上。他想奉承两句,然而对着李熏然警官干净明亮的一双眼,又觉得这些话说不出口。
于是他用力握了握李警官的手:“李警官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忙,随时可以来找我。”
李警官像是想客气地笑一笑,但是笑不出来,只是机械地抽动了一下嘴角:“谢谢您,凌院长。”
这起恶性治安事件闹得很大,再一次唤起了对于公共安全的讨论与争议。有心人便不失时机的提起了第一医院最近的改革,意有所指的将医疗资源分配不公与这起案件联系起来。这两件事情本来风马牛不相及,但这风口浪尖上,大众的心态并不能以常理来衡量。凌远每天光是为了压制住那些对第一医院不利的舆论就已经筋疲力尽,其他的事情一概顾不上,倒也没那么多杂念。
这天他接受官媒的采访,说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口干舌燥兼心累,好不容易得了点空闲喝口茶,电话又响了。
凌远年少得志,除了努力超过旁人外,也确实是个天才。只要他曾见过的号码,就算当时没有存下名字来,也是一眼就能与人对上号。眼下这个号码他从未见过,一般这样的电话,十有八九不是推销就是诈骗。然而凌院长偏偏从那千篇一律的电话铃声中,听出了那么一丝不同寻常的迫切来。
自己简直有点莫名其妙。凌远一边腹诽,一边接通了电话。
他的预感是对的。来电的不是骗子,是市公安局的李局长。
凌远去政府开会时曾与李局长有过一面之缘。虽未深交,然而短短几句交谈中,能看得出这是个精明强悍的铁血硬汉,对他还称得上有几分敬重,因此态度很客气。
李局长开门见山,也不绕弯子,直接就在电话里说明了来意。
原来大本营在祖国南部的某一家全国性的杂志这两天刊发了一篇报道,内容正是关于第一医院这起案件的。撰稿人独辟蹊径,花了很大的篇幅,讲述被击毙的犯人生前的经历。作者文笔凄婉,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个出生农村的青年含辛茹苦地打工挣钱供青梅竹马的女友上大学,女友毕业后却留恋城市的繁花锦盛,狠心将其抛弃后投入年长的富商怀抱。这青年满腔苦闷无人诉说,才终于做出这困兽犹斗般的最后一搏。
这故事写的好,生生骗下不少读者眼泪。而后笔锋一转,又说这开枪击毙犯人的警察,出身优渥,年少得志,怕是不懂得寻常人的苦楚。更在文章里隐晦地暗示,这警察的精神上怕是有些问题的,这起案件,其中定是另有隐情。
要说李熏然的情况,凌远不是不知道的。那天现场处理完了,他就滥用了一回职权,去查了李熏然的病历,结果却让他呆愣了好一会儿。
精神科,PTSD心理干预后期疗程。
李熏然到底经历过什么,凌远不得而知,也不愿打探。他不是心理学方面的专家,不过略懂些皮毛而已,只是这点皮毛,就足以让他知道PTSD的血淋淋的前因,和同样血淋淋的后果。
他不由地想起李熏然来。凌远以为他还很年轻,看了病历才知道,他原来也是快到而立之年的人了。李警官英俊锋利,冷的像一把崭新的手术刀。但是他圆圆的眼睛温暖又天真,时刻都充满了善意。
不管从哪方面看,他都是一个优秀的年轻人。
但是这篇文章的作者和读者大概都没有见过他。他们凭借这几句恶毒的文字,就随随便便地给他盖了章。公安的枪支管理本就严格,警察每开一枪,后头都伴随着成堆的报告和没完没了的会议。何况这次大庭广众之下的突发事件,众目睽睽下击毙犯人,围观者里甚至还有尚未成年的孩子。市局本来就承担着很大的舆论压力,这篇报道一出,便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上头明令下来,必须彻底调查这次案件,要证明李熏然开枪是有充分的必要性和合理性的,否则将要严肃处理他。市局也重视这次的事情,因此除了常规审查程序外,还要听取目击者陈述。凌远作为离事发现场最近的第三方人士,当仁不让地成为了第一候选。
凌远听完李局长的意思,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鼻梁,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才对电话另一头说:“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说的。我看到的就是犯人失去理智,已经威胁到人质的生命安全。如果不是李警官当机立断,后果不堪设想——李警官的处置完全是合情合理的,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值得质疑的地方,也不认为他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至于犯人和人质之间有过什么纠葛,他有多少苦衷——抱歉,李局长,我不想也不需要听这个。我所知道的,就是暴力从来不是正义。他威胁到了一个无辜者的性命,他罪有应得。这些事情都应当是很清楚的,我只是很困惑,你们有这个时间和精力,为什么不去问责犯人,却要为难一个正当履职的英雄?”
到最后凌远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语气里带出了几分恼怒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片刻之后,李局长问:“凌院长真是这样认为的?”
凌远不客气地回答:“我现在是这样讲,以后还会是这样讲。”
李局长再开口时语气十分微妙:“非常感谢你的配合,凌院长。”
他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谢谢。”
第二章
2、骨与心(一)
凌远最近收了新的病人,原来国营单位的老职工,姓王,肝癌晚期,伴随严重的肝硬化和腹水。到了这个阶段,治疗实际上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尽量减轻病患的痛苦而已。
凌院长去查房的时候老王在病床上看电视。电视里正插播突发新闻,说是在本市的某个拆迁工地上挖出了一具白骨。老王看得目不转睛,凌远叫了他两声才反应过来,对凌远勉强的笑了一声,枯瘦的脸看起来有些渗人。
老王夫妻两个都是国企老职工,膝下一儿一女。上世纪国企改革中,老王夫妻两个都下了岗,靠打零工把两个孩子抚养长大,日子过得不算宽裕。这次他住进来,也是沾了本市地方药企公益项目的光。他自己知道命不久矣,人挺沉默,不过还算配合治疗,并不是棘手的病人。
凌远看了他最近的几项指标,照例问了他情况。然而老王心事重重,好几次都无视了凌远的问题。癌症晚期患者的心理会发生急遽变化,老王这种情况并不少见。何况他家里情况复杂,凌远也略有耳闻。病人不配合,他也不强求,交代了注意事项,打算回办公室继续研究下一步的方案。
他转过拐角,一眼就看见了一个挺熟悉的身影。
李熏然也看见了他,愣了一愣。他今天显然不像上次那样心情沉重,脸上随即绽开笑,先打了招呼:“凌院长。”
凌远没料到会碰见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的举动映在李熏然眼里,以为他不记得自己,笑容里未免带了些窘迫,自我介绍道:“您是不记得我了吧,我是……”
他话没说完,凌远先对他伸出手去:“李警官。”
李熏然方才有些黯淡的眼睛亮起来,跟他握握手:“原来凌院长还记得。”
凌远笑道:“怎么会不记得,李警官的枪法很准。”
他提起这件事情,李熏然的脸色僵了一僵,很快又恢复常态,很客气地说:“说起来,我还没有来得及谢谢您。”
李熏然上次的审查凌远到底是抽空去了。他果然说到做到,电话里怎么跟李局长说的,现场也是怎么回答的。审查委员会里有省厅来的专家,也有市局的领导,就不知道为什么没看见李局长。他们听了凌远的陈述,也没什么表情,只是很客气地请他回去。后来李局长又给凌远打过一次电话,告诉他李熏然的审查已经通过。用的是公事公办的口气,也算给他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