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实有点不太习惯如此八面玲珑的他。在她印象中,他一直是不太爱说话、有点闭塞的。家中族人聚会时,他总是远离人群,一个人缩在角落里,面无表情,默默地发呆。
几个人一起玩樗蒲,总是他一个人赢,其他人输得一塌糊涂。贵妃不乐意了,把牌一丢,耍起赖来,故意嗔道:“不玩了,有三哥在我就一直输一直输,没意思。”
三妹也跟着帮腔:“就是就是,我的老本都输光了。”
她打趣道:“你这一身衣服价值不菲,输光了就脱衣服来抵好了。”说罢瞄了皇帝一眼,发现他也正在瞄她,似乎对这样的玩笑并不介意。
三妹道:“你还好意思笑我,你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等下输个精光,看你光着身子怎么回家!”
几个人一顿起哄,杨昭站了起来,说:“那你们玩,我在旁边看着,帮你们记分算账。”
贵妃立刻说:“正好正好,我最怕记分了,一边想着怎么出牌一边还得算数,头都晕了。来来来,三哥站我旁边。”
皇帝说:“你是想让你哥哥偷偷指点你?”故意板起脸转向杨昭道:“朕不许,不然算你欺君。
他屈膝半跪着笑道:“臣不敢!陛下的圣谕,臣莫敢不从。”
皇帝笑眯眯的:“那好,朕便命你伴驾左右,站到我身边来。”
贵妃气鼓鼓地笑闹了两句,几个人换了位置继续玩。皇帝时常问杨昭如何出牌,他指过之后,皇帝还有不明白的,他便附耳详加解说,听得皇帝啧啧惊叹:“想不到小小的樗蒲竟然有这许多讲究门道,我看一点都不比治国简单,卿之智不输宰相啊。”
贵妃哼道:“陛下莫小看了我哥哥,他也是从过军、当过官的。”
“哦?”皇帝合起手中的牌,“卿现居何职?”
杨昭回道:“说来惭愧,臣曾任新都尉,考课满后便卸职了,如今只是一介庶民。”
她便看出门道来了,与贵妃、杨昭分别暗暗对视了一眼。贵妃如今固然是荣宠以极,但帝王的宠爱不过是叶上朝露,难以久长。这一大家子的尊荣,仅仅靠一个女人来支撑,总教人难以安心。堂兄杨铦并无为官之才,只挂了个闲职;杨锜尚主封驸马都尉,官场也再难有所作为。家里要是能出个朝堂上说得上话的人物,杨家的地位自然会稳固许多。
但是她私心里并不希望他当官。他和她一样,做事随心所欲,肆无忌惮,这样的人怎么会喜欢做官,就算做了也当不好。
她犹豫了片刻,没有说话,三妹先开了口:“是妾失察,竟没有想到这一层,只想着都是一家人,就把三哥带进宫来了。陛下恕罪!”起身盈盈下拜。
睁着眼睛说瞎话,明明是她带他进宫来的。
皇帝一团和气:“本来就是一家人,三姨说的哪里话。朕的妻舅,文武双全,机智过人,还愁没有官职?”
三妹喜笑颜开:“君无戏言!三哥,快谢陛下恩典。”
贵妃拦住他道:“陛下已经给两位堂兄加官进爵,如果再授三哥官职,岂不是要被人说陛下任人唯亲,多不好。”
皇帝笑眯眯的:“我知道你爱护我的名声,但这点权力我还是有的。你哥哥有这样的才智,朕不加任用,才是有眼无珠呢。”
后来授他为金吾兵曹参军,自由出入禁中,一来可以时常和三姐妹一道陪伴贵妃,二来皇帝也有些舍不得他的牌技。
玩多了樗蒲之后,皇帝发现他不仅机智善谋,计数算账也比旁人高明,每次几个人一起玩,那些繁杂的记分规矩,有时自己都记不清楚,他却把所有人的都算得清清楚楚,丝毫不差。皇帝因而赞之曰“好度支郎”,不久又授予京畿判官之职。
此后他便一路官运亨通,直上青云。侍御史、监察御史、给事中、御史中丞、武部侍郎、御史大夫、文部尚书,她都不记得他究竟有过多少头衔了,最多的时候他身兼四十余使,直至最后拜相封侯,位列三公,势倾朝野。杨慎矜、王鉷、李林甫,那些曾经压在他头上的人,一个个为他让开了道。
有的时候她半夜醒来,看着身边熟睡的男人,迷离的月光照见他不再年轻的面庞,她偶尔会有片刻的恍惚:这个权倾天下、无数人谈之色变的男人,他真的是杨昭?是那个阴郁闭塞、沉默寡言、满心里只有她一个的少年?
现在他当然不只有她一个了。他家中婢妾如云,还豢养了成群的家伎,个个年轻貌美。唯一不变的是,他行事依然放浪不羁。他居然娶了一个原来在蜀地颇具艳名的娼伎为正妻,不顾世人的眼光,请求皇帝敕封她为一品诰命,堂而皇之地让她和那些名门命妇们一同入宫朝拜,同席而坐。
“她是我的恩人嘛,受人点水,报以涌泉,是理所应当的。”他对她这样解释,“你堂堂的国夫人,还眼红她那点风光?”
“我当然不是眼馋她的风光。”她板着脸。
“那就是吃醋了?”他笑着凑近来,声音渐低,“我的心意如何,你还不明白?你数数我是在自己家的时候多,还是在你这儿的多?”
“时候多又怎样?还不是偷偷摸摸的。”
他为难起来:“这个……谁叫咱俩都姓杨呢?咱们都是靠着贵妃才有的今日,现在想不姓杨都难了。”
她心头突地一跳,撇撇嘴道:“算了,这些凡俗之名,都是空的,我才不在乎。”把这个话题转过去了。
她既有些羡慕裴柔,又有点可怜她。守着个宰相夫人的名头又怎样?丈夫大半时间都不在家里,就算在家也有的是莺莺燕燕围着他转。说句不好听的,一年里头还不知道有几天是在她房里过的呢。
不过,他能这么对裴柔,至少说明他很念旧。她觉得,他对她应该也是这样的。
新的宰相府邸就在她家隔壁,两家之间的围墙早就打通了。他在相邻之处建了一座小院,四面以花园隔开,十分僻静。院子里照着她原来的闺房建造,有些地方她都已经忘了当时是怎么布置的,他却一样一样都记得,亲自叮嘱工匠,分毫不差地复原出来。走进这个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人,就好像又回到了当初的日子,如梦般令人沉醉。
也许是因为他的宠溺纵容,她变得越来越任性。她找不到让自己不任性的理由。大姐二姐有家有口,要相夫教子,她们得表现得像个贵妇的样子;四妹身为贵妃,无数人的眼睛盯着她看,她也得保持雍容华贵的仪态;她呢?丈夫死了,独自寡居,和名义上的族兄通奸,背后指指点点的人多了去了,她还要拿贵妇人的架子做什么?她和他并骑出入,公然调笑,让六部把待批的公文直接送到她家里来,他浑不在意,任她妄为。她还时常不施脂粉素着一张脸就进宫面圣,皇帝也从来不说什么,甚至或许是看腻了宫中的浓妆艳抹,停在她面上的目光尤为长些。
如果一辈子都被这样宠爱着,多好。少女时她也曾这样幻想过的。
直到有一次,她实在闹过头了,他终于不耐烦了。
那次正巧大姐二姐都没空,她独自进宫,又正巧贵妃忙着去找她的白猫了,留皇帝一个人在那里发闷。她过去劝了两句,也不只是鬼迷心窍了还是从很久以前二人就已心照不宣,没说几句话,就说到龙榻上去了。这件事很快就被贵妃知道,贵妃大发娇嗔吵闹不休,惹恼了皇帝,说她妒悍无行,派人将贵妃送回给了杨锜。
这事要是发生在寻常人家,便是遭夫家休弃了。当下一大家子人都慌了,一齐聚到杨锜家中商量对策。贵妃看见她,便扭过脸去垂泪,一句话都不肯说。众人再三追问,贵妃的婢女才吞吞吐吐说了原委。
全家人都看着她。大姐说:“你也太胡闹了!”
杨铦劝着贵妃:“我托宫里的人打听了,说陛下这会儿心情也不好,像是后悔了,你去向他赔个礼,说几句软话,消消他的气,也就和好了。”
贵妃冷笑道:“又不是我的错,为什么要我赔礼?就他生气,我难道就不生气?谁又来给我消气?”
她本来还有那么点心虚,听见这话火气也上来了,说出的话也就带了点刺:“陛下毕竟是皇帝,后宫佳丽三千,想要什么样的就有什么样的,随心所欲惯了。从来只有女人一门心思讨好他,哪有他向女人服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