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魂调+番外(197)

这话听来有些耳熟。卓月,杨昭,也是这样的论调。

小玉气哼哼地把杯中水一口饮尽,杯子往桌上一顿:“不用多说,反正你一定得跟我回衡山去。到底谁去谁留,不能你自己一个人一厢情愿地决定,总该问过卓兄和大哥,有没有其他办法。——你也别想再落跑,跑到哪儿他都找得着你。”

菡玉唯有无奈苦笑。

大概是笃定了她跑不出卓月的手掌心,小玉除了夜里和她同住一屋,倒也没有其他防范。菡玉闭目假寐了半宿,终于听到小玉呼吸匀深,才蹑手蹑脚地起来。初二的夜里月色微薄,她借着一点光亮摸索着收拾了自己行囊。开门时吱嘎一声响,小玉也只翻了一个身,盖在腰间的薄被被她踢开也未察觉,仍睡梦沉沉。

她回头又望了一眼,转身出门。

门外不期然地立着一道人影,声音沉郁:“你又想走?”

她吃了一惊,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又退回了房内,便被他占了先机,进逼到门内,反手将门甩上。静夜里砰的一声分外响亮。

隔壁有人被吵醒了,跳起来大声骂了一句:“大半夜的吵什么吵?作死啊?”倒头又睡。

小玉也醒了,发觉身边的人不在,坐起身来,迷迷糊糊地边揉眼睛边问:“菡玉,怎么了?”

菡玉屏息不敢说话。屋里没有点灯,只有外头微茫的一点月色穿过窗棂透进来,他的身影只是一团漆黑,看不清楚。但她知道他的目力极好,黑夜亦能照常视物,此刻自己在他眼中是无所遁形的。如此想着便愈发不自在了,撇开脸去看着地下。

“吉菡玉,”他的声音冰冷,他只有怒极的时候才会连名带姓地叫她,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从话语里就能想见那咬牙切齿的怒形,“上次在洛阳的时候,我跟你说过什么,你忘了?”

菡玉拧起眉。

“又想不起来了?你忘性倒真大,要我再提醒你一次吗?”

小玉这时已清醒了,听见他的声音不由一喜:“是卓兄?你怎么来了?”她只是和衣而卧,掀开身上薄被步下床榻来。屋内昏暗,她两只脚在地上探索着找鞋子。

他的身影迅疾如风,从菡玉面前飘忽而过,显是冲着小玉的方向而去。黑暗中只听见小玉短促惊叫了一声,声音的余尾含混而止,似是卡在了喉间。好像有什么东西撞到了床沿,闷闷的一声钝响。

空气中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菡玉急道:“你做了什么?住手!”

小玉似乎被制住了咽喉,艰难地发出几个喑哑的破音。他非常缓慢地一字一顿地说:“我说过,在你和她之间,我会选择让她死。”

菡玉自是了解他的脾气,说得出就绝对做得出来,连忙说:“你别乱来!小玉要是现在死了,我……我恐怕也难以存活。”

“你不是准备一走了之不回衡山了么?过了时辰,你一样活不了,现在只不过早几日罢了,有什么差别?”

小玉深吸一口气,喉中呜咽有声,空气中的血腥气又重了几分。菡玉只好说:“好,我答应你,跟你们回衡山去。我不走了,你快放开她。”

他哼了一声,终于松了手。菡玉点燃油灯,就见小玉颓然跌坐在榻沿,低垂着头,一手捂在颈间,艰难地喘着气。菡玉忙过去查看,只见小玉白皙的颈子里被他掐出了几个青紫的指印,侧旁一道极细的血痕,虽然没有深到足以致命,但也流了不少血。菡玉花了好些力气才止住了血,给她伤口一圈一圈细细缠上绷带。

极细微的啪嗒一声,一滴滚烫的泪珠落在她手背上。菡玉抬起头,小玉立刻转过头去,手背胡乱地将脸上泪痕一抹。

她的火气呼地就上来了:“居然下这么重的手!你差点杀了她!”

他丝毫不为所动:“下次你要是再敢这样,就不是差点了。”

她气得咬牙,看着面前小玉强忍眼泪的模样,更是不忍,“你……你的心肠是石头做的吗?如此绝情!”

他反诘道:“吉菡玉,你的心肠才是石头做的。你也不是头一次做这种混账事了,以前是裴柔,现在是小玉,把我当礼物慷慨赠送,显得你胸襟宽阔、很伟大吗?我不是无知无觉的死物,任你让来让去。我的事当然由我自己决定,要你自作主张地替我安排,硬把我不要的东西塞给我?”

菡玉一时语塞:“你就没想过如此……辜负了人家的一番心意?”

“在你眼里一向是只有别人的心意才算心意,不能辜负,我的心意就可以随意践踏舍弃。你硬要把过错推给我,好,我就是负了她们又如何?我对不起的人多了去了,不在乎再多这一两个。我不喜欢的就是不要,管他辜负不辜负。谁要你多管闲事帮我赎罪?”

小玉拼命咬住下唇,眼泪在眼眶中不停地打转,开口时声音掩不住哽咽。她止住还欲争辩的菡玉:“你别再说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受不起。”

菡玉默默地望着她。她就是二十年前的自己,年少而倔强,纵是一心仰慕,也只深埋心底,装作满不在乎的模样。她又偏过脸去看向他,烛光只能照亮她们身周一小片地方,屋内其它角落仍是晦暗不明,他掩在宽大黑袍下的面孔也是朦胧不清的。

她怒气已经平息,叹了口气,悠悠道:“卓兄,你还记不记得,你我之因缘,起于何时?”

他面朝着她不语,似乎在掂量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她见他不答,便自行说道:“你说过,是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天宝四年八月,那时我廿四岁。卓兄,倘若现在时光倒流,再回到天宝四年,你可会嫌弃我年少无知疏率莽撞,你如今的心意可会有变?”

他已经觉出她的用意,仍旧沉默不言。

她继续说:“如果是我,现在的我再回天宝初年,遇到那时的你,我的心意还是和现在一样,变不了的。卓兄,你呢?”

他往前跨了一步,面容在烛光下显露出来,声音里有了怒气:“你想说什么?想说她就是当年的你,我既然能喜欢廿四岁的你,就一定也要喜欢廿一岁的她?可惜现在不是天宝四年了,明明有一个现在的你,我为什么要退而求其次?如果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三十岁时你刚认识的杨昭站在这儿,你会要他,还是要我?”

这下反倒是菡玉被问住了。三十岁的杨昭,还是现在的他,她会选哪一个,答案简直是不言而喻的,她想违心地欺骗都说不出口。

“可是,我就要……就要死了。就像你刚死的时候,别说是三十岁的你,就算是二十岁、十岁,只要你能再活过来,我都愿意的。”她一手揽着面前的小玉,低下头来,“说什么慷慨、成全、推让,男女情事,我岂能没有私心?你们俩都说,菡玉是菡玉,小玉是小玉,我们一点都不像。可是只有我经历过从小玉到菡玉的这四十年,我最清楚,我小时候就是你这样,我们是同一个人。我死了之后,我希望从前的我可以继续陪着我爱的人,再过十几二十年,等你脱了年少的心性,就会变成和我一样了。那不就等于是我还活着么?”

小玉擦了擦眼泪,打起精神反握住她的手:“既然我终有一天会变成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让你留下?我经历过的事,我的性情心思,你全都经历过,全都知道。你活着,不用过十几二十年,现在就等于是我活着了,不是更好?我的命反正也是你们救的,没有你们,我早几年就已经死了。你留下来,我把这具身子让给你,就当给我个机会报恩吧!”

菡玉无奈一笑:“傻小玉,这岂是你想让谁留就让谁留的?我是从你身上分出来的枝杈,无中生有的魂魄,时辰一到,还是要合并到你身上去。你活着,我就得消失;你死了,没有了肉身,只剩魂魄,我一样也得消失。”

小玉皱着眉想了想,又像是自言自语:“只要有我在,不管活着还是死了,你就都活不了?”

菡玉默默点了点头。

小玉脸上犹带泪痕,却扯出一抹笑容,强作轻快地说:“那好办啊,把我的魂魄丢到另外一段时间里去,不就行了?就像你当年回到二十年前一样,对,让我回二十年前去,你就可以留下了,好不好?”

卓月似乎也被这个提议触动,走到近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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