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玉顿时失了锐气,哑口无言。他低下头沉思片刻,仍坚持道:“杨御史,我不知你为何要帮我隐瞒掩饰,但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能惜命而让别人做我的替罪羊枉死。”
他转身欲追着吴四娘而去,却被杨昭扣住肩头。菡玉回身一掌劈向杨昭,杨昭仍不放手,只把头一偏,那掌便落在他受了伤的左肩上。他闷哼一声,右手牢牢握住菡玉胳膊硬不松开,反将他扣住拉向自己,四目相对,鼻尖相距不过寸许,从韦谔的方向看去就像杨昭将菡玉拥在怀里。
“不知我为何帮你?”他贴近菡玉,逼得他不得不往后仰。
菡玉后脑磕到墙壁,无处可退,他只得侧开脸躲避:“下官自认手无实权、背无靠山,恐怕对杨御史并无任何助益之处。”
杨昭道:“非得有用我才能帮你吗?”
菡玉反问:“不然呢?”
杨昭冷笑一声:“随你怎么想,你只需知道此事我已经管了,那便要管到底,由不得你说要或不要。”
菡玉皱眉正想反驳,杨昭又道:“你良心过不去想自寻死路也随便你,但是那个女人今天一定会死,就看你想让她白死还是死得有点价值。”
“你!”菡玉气结,又拿他没有办法。
杨昭盯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庞,面色渐渐柔和下来。“菡玉,你该明白,不杀一个人,安禄山不会善罢甘休。篓子捅了出来,就要有人承担后果。而你,你当然不能死,我也不会让你死。要想达到目的,总得付出点非常代价,吴四娘的命、我的手臂,都是如此。”杨昭放开他,左臂软软地垂在身侧,鲜血顺着他的指尖滴到青砖地面上,“正如你曾预言,我将位极人臣权势滔天,但我也必须付出性命为代价,命不长久死无全尸,都是一样的道理。”
二人对视良久,终究还是菡玉气势稍短,再加心中愧疚,低了头小声问道:“你……你的手,怎么样了?一直在流血……”
杨昭也柔了语调:“生来的毛病,不上药止不住的。你放心,昨天那样我都扛下来了,这么一会儿撑得住。”
韦谔看不下去了,转身就走。
李岫担心菡玉,早早离开将作监到京兆府衙去找韦谔,却听说韦谔去了鸿胪寺一直没回来。他在府衙等了许久,等到衙门都散值闭门了,韦谔才姗姗归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李岫以为事态不妙,急忙问他:“二郎,你可有入宫?菡玉……菡玉怎么样了?”
韦谔垂首道:“菡玉安然无恙,此刻应当回太常寺了罢。”
李岫喜道:“我就说此事肯定与菡玉没有干系,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韦谔却叹了口气,把李岫拉到僻静处,小声道:“远山,我现在明白你说的菡玉不想让你我牵扯其中了。昨日夜袭安禄山的刺客,恐怕真的是他。”
李岫自然吃惊不小,忙也压低声音:“怎么回事?他怎么会……那他如何脱的身?”
说到这个韦谔语气更加沉重:“杨昭指鹿为马,找了个使女替他顶罪了。”
这简直比菡玉刺杀安禄山更让李岫震惊:“你说什么?杨昭?!他设计为菡玉脱罪?怎么可能……他、他定是有更险恶的用心图谋!”
韦谔道:“你也觉得他肯定是对菡玉有所图谋对不对?”
李岫想了想:“可是杨昭能图菡玉什么呢?他一无权势二无资财,朝中更是举目无亲,我数次向父亲举荐,他都嫌菡玉位卑言轻不值得笼络。”
韦谔哭丧着脸:“是啊,菡玉无权无财,杨昭能图他什么?恐怕也只有一张……”
李岫没听清,追问道:“只有一张什么?”
韦谔却不回答了,低头沉默了半晌,突然问:“远山,你常在宫中走动,可知杨昭有无妻室?”
李岫道:“你问这个做什么?”经不住韦谔催促,只得回答:“他都三十多岁了,哪有这个年纪还不娶妻……啊!”他忽然想起一事,“确实没有!前几日新平公主召我去询问修缮公主府之事,似乎是她瞧中了杨昭,有意让陛下做媒赐婚下嫁,那肯定是没有妻室了。”
“三十多岁还不娶妻……”韦谔简直要哭了,“那侍妾呢?他有没有侍妾?好不好女色?”
李岫道:“我跟他并不相熟,哪知他家宅私事。你是京兆府参军,长安户籍全都在你们这里,去查一查不就知道了?不过你为何关心起杨昭的私事来?这与菡玉、安禄山有关吗?”
韦谔全然没在意他后半句话,嘴里自言自语着:“对对对,去查查户籍就知道了。”当真丢下他直奔府衙内户籍存档之处,李岫只得跟上。
官员的户籍找起来并不麻烦,韦谔又催得急,户曹很快找出杨昭的籍册来给他。杨昭果然未曾娶妻,户籍上只登记了一名小妾裴氏,也无子女,奴仆倒是有一大群。
李岫见惯了自己父亲和朝中大员们妻妾成群,看到杨昭的籍册有些诧异:“看不出来这等弄权逐利之人私底下倒十分清寡,只有一房小妾,应当不算好女色吧。”
韦谔却道:“有小妾当然是好女色了!”
李岫不明所以,又听他松了口气,喃喃自语道:“有小妾就好,好女色就好……”
“二郎,你能把事情缘由说清楚么?愚兄都被你弄糊涂了。”
韦谔看了他一眼,复又垂首叹气:“让我从何说起呢……远山,我觉得菡玉恐怕真的是惹上甩也甩不掉的大麻烦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莲争(1)
韦谔在京兆府任职,统辖长安城内大大小小百余里坊和城郊县郡,时常会碰上些稀奇古怪的事。下属来报说城郊有个朝中大员的祖墓发生异象,园中草木流血十分吓人,那家人都不敢对外声张。
韦谔正要去找菡玉,心想菡玉以前是道士,对这些怪力乱神之事或有见解办法,正好可以问问他。
太常寺位于皇城最南端,从安上门一出来就正对菡玉居住的务本坊,是以他平日都是步行上朝,连车马都不蓄养,朝中四品以上的官员找不出来比他更穷酸的了。
韦谔看时辰将近,就在安上门外候着,望见菡玉下值从皇城内出来,上前刚和他打了个招呼,就看到杨昭被几个御史台的人簇拥着也从安上门内出来。这个时辰皇城门外都是官员们的车马奴仆,熙熙攘攘挤了不少人,他利目一扫,径直向菡玉这边看来。
韦谔看见他那眼光心里就发虚,下意识地挡到菡玉面前。杨昭却露出嫌恶的神色,原本朝着他们走来,也故意折返了方向往另一边而去。
这态度让韦谔捉摸不透了,一边过朱雀大街往务本坊走一边问他:“最近杨昭有没有找你的麻烦?”
菡玉道:“没有,自从上回……这几月都未接触过。”
韦谔立即道:“没有接触最好,那种人你应付不来,离他越远越好。”
菡玉点头同意:“正是。”
韦谔想起找他的正经事,问:“菡玉,今日我部下遇到一件奇事,有人家中墓园内草木流血异象频生,你听说过这种事吗?”
“草木流血?”菡玉想了一想,“是否朝中达官贵人?”
韦谔不由惊讶道:“说你料事如神还真不假,确实是位大人物,乃是户部侍郎、御史中丞杨慎矜。”
杨慎矜和杨昭一样,都是以度支敛财起家,而后巴结依附李林甫在台省混得要职,加上杨慎矜的表侄王鉷,一干人沆瀣一气帮着李林甫排除异己巩固权势,说他们是李林甫的鹰犬爪牙也不为过。但这些弄权夺势的野心家岂会甘居人下,一旦爬上高位手中有了权柄,关系便渐渐微妙起来。比如李林甫就开始忌惮杨慎矜权重,而杨慎矜和王鉷虽是表叔侄,二人同为御史中丞平起平坐,杨慎矜却还把王鉷当后辈,揭他微寒时的短处嘲笑贬低,惹得王鉷心存不满。
菡玉似恍然想起什么,沉声道:“二郎,此事大凶,非你所能及,千万莫要参与其中。”
韦谔问:“大凶?你是指有……厉鬼冤魂之类作怪吗?”
菡玉摇头,正要解释,却瞧见坊内另有一人向他招手而来,他立即止住话头迎上去:“阿翁,你来找我?”
韦谔也认得那灰袍老翁,是当初和菡玉一起来长安的道士史敬忠。论师门辈分菡玉算史敬忠的师叔,却一直对他客客气气,称之为“阿翁”。史敬忠下山入世为的是谋求富贵,在韦谔看来他趋炎附势阿谀谄媚,但凡遇到个有权有势的人都想巴结攀附一下,可惜身无长才时运不济,一直没有抱上有分量的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