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昭词(114)

那时她是那么不情愿,然而如今,竟成了难得的旖旎回忆。她再求触碰一下他,哪怕只是指尖,亦不可得。

就像这荒寂无人的废墟,再也回复不到往日繁华富丽的模样。

她往前跨出一步,草丛里躲着的小东西受了惊,从她脚背上嗖地一下蹿过去,钻进旁边的乱草堆里。

她顺着它逃跑的方向望去,远处隐隐约约透着一点火光。

火光尽处是庖厨,未被大肆劫掠,只塌了一面墙,还有人居住的痕迹,此时已灭了灯烛灶火悄悄躲起。

菡玉朗声道:“胡虏已被广平王驱逐出长安,官军入驻,乡亲可放心外出了。”

门前果然现出一道人影,是个衣衫褴褛乱发覆面的女子,难怪这里会有闹鬼的传言。

女子认出了她,把覆在脸上的乱发拨开,冲到她面前来抓住她的双手:“少卿!真的是你,你终于回来了……我是明珠啊!”

菡玉大惊,没想到会在这里与明珠重逢。临走时她没有安置明珠,她一个弱女子居然独自在战乱中挣扎存活下来。

明珠十分机智。叛军打进长安,相府首先被抢掠一空,一把火全烧了。她估计以后不会再有人来废墟中,就悄悄躲在这里。又怕万一被胡贼发现要遭污辱,用锅灰涂脸乱发覆面,让人以为废墟闹鬼,不敢靠近。如此蛰伏了一年多,居然未被发现,得以保全。否则以她的姿色,无依无靠,乱世中早已折堕飘零。

明珠从藏身之处捧出一个旧木头匣子给她。菡玉接过来一看,里面摆着一黑一白两盒棋子、几支秃毛笔、笔洗、镇纸等物,都是再眼熟不过。

她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明珠道:“这些是我从瓦堆里翻出来的,全是相爷以前用过的东西,好多都找不着了,棋子也不全……我想少卿一定会回来,这些东西你应该会想要的,好歹也算是个纪念。”

菡玉忍泪道:“谢谢你,明珠……”手指抚过那一粒粒犹圆润晶亮的棋子,神思便飘得远去了。

明珠站在一旁陪着她,默不作声。

菡玉放下棋子勉强一笑,把手中的玉佩也收入匣中。提起来一看,手心里只剩一条朽断的丝线,玉佩不知何时已经失落了。

她连忙回头去找,明珠提起风灯追上她。两人在池塘和厨房之间来来回回找了好多趟,就是不见玉佩的踪影。

明珠问:“是很重要的东西么?”

菡玉失魂落魄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留给她的东西很少,每一样都是重要的;但没了他,哪一样也都不重要了。

菡玉回到池边空地,取回留在那里的香烛水酒。黄纸被风吹散了一地,她默默地一张一张捡起。

明珠问:“少卿夜间来这里是为了祭拜吗?明珠可以为你引路,这里我很熟。”

菡玉默然点头。

明珠在前掌灯照路:“少卿,这段回廊你一定还记得吧?尽头就是相爷的书斋,再过去是你以前住的院子。那边还有两段围墙,正好折角可以挡风,生了火也不容易被人看到,咱们去那里烧化好不好?”

菡玉跟在她身后,廊下忽然有一线微光一闪。她的视线被吸引住,猛然间意识到了那是什么,一把推开明珠冲了过去。

弯月爬上了树梢,朦胧月色照见廊下挂着的莲花玉佩,微风下轻轻打着旋,时而反射出一线月华亮色,时而又转过去隐入昏晦。

明珠提灯追了上来,将风灯举起照亮。这下终于看得清了,玉上还残留着半截朽烂的线头,但穿孔里又穿了一根完好的黑线,末端胡乱打了个结,靠它将那块玉挂在九曲回廊檐下。

明珠并不知道那是她的旧物,吓得退了一步:“怎么会有块玉挂在这儿?少卿,方才你过来时注意到了吗?我好像没有看到……”

菡玉恍惚地摇了摇头。

明珠左右看了看:“莫非这里还有别人藏身?不可能,我在这里住了一年了……少卿,是不是有人尾随你?”

谁会尾随她到这里来?谁又认得这块玉佩,会悄悄在她身后捡起,挂在她必经的路上?

她举手把玉佩摘下,紧紧攥在手心里。不敢呼唤他现身,怕吓着明珠。

她的猜测是对的。他真的在,而且只要李泌一离开,他就有机会接近她。

菡玉将明珠带回崇化坊,依旧留身边照顾,只是比以前更加亲厚,有一种劫后余生、相依为命的感觉。

她在世上的亲近之人,已经不剩几个了。

广平王克复西京后不久,新帝乘舆也回到长安,同时派韦见素前往成都迎接太上皇还京。

菡玉趁机上表请求随韦见素一同入蜀。

韦见素也因为依附杨昭而被新帝冷落,罢免了他的宰相之位,改迁太子少师。一朝天子一朝臣,在新帝眼里,菡玉和韦见素都是太上皇朝的旧人了,同意了她的请求。

李泌自然不可能和她同去。蜀地路遥难行,一来一去至少要两个月。这两个月里离得足够远,如果当真如她所想,他一定会再出现的。

她把明珠托付给李泌,让他暂时代为照应。

韦见素听说菡玉自请入蜀不免吃惊,但二人共事已久,彼此相熟,菡玉经历种种韦见素都清楚不过,他自己也是刚遭遇罢相,只是相对一叹,并未多问。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了完结交稿的希望,撒花!

☆、尾声·梦回(4)

此次入蜀仍是沿上皇西幸路线走,第一日傍晚抵达金城县,在县城馆驿留宿。

当初长安陷落、上皇仓皇幸蜀,金城县官吏皆自顾逃命,馆舍无人接应,空旷凄凉;如今广平王收复西京,皇帝回宫,官军稳住了京畿以西地面,金城县也恢复如常。

驿馆经历战火而败,后又加以修缮,已经面目全非,周围的道路也变了方位。

菡玉还记得下榻金城驿馆那日,上皇及暮未食,她把将士们自取米粮所炊豆饭献与上皇,就是从西面那道门出去的。从旁边绕过去,有一条穿过树林的小路,可以一直通到驿馆背后荷塘边的……

只是当时二人成双,如今只剩她形影相吊。

她沿着那条路走去,慢慢踱到驿馆背面。原来野蔓丛生的树林经过战火显得愈发芜杂凌乱,有的树被拦腰斩断,有的连根刨起,翻出其下黄褐的沙土。

林中连路都改了样,原先那条石子小径不知埋没在了何处,斜着倒叫人踩出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来。

菡玉深一脚浅一脚的沿着土路往林中走去,远远瞧见银白的光亮,似是明月映在水上的反光。

满池荷花无人照看,已经败落了,被水草野萍挤去了生存空间,半边荷塘还填入了挖壕沟的沙土。塘边那颗老树也被火烧去半边,然而生机未灭,树干上又冒出新生的枝条嫩芽。

她将一块旧布铺在树下,席地而卧。十月的夜里已经有冬天的寒意,露水深重,草尖结霜。

整整一夜,不曾有人寻来。但是清晨她醒来时,发现身上并无霜露。

菡玉夜不归宿,被韦见素知道了。他大约也猜得出她为何不在馆驿,第二日便故意绕开马嵬驿,免得她再触景伤情。

但是去的时候避开了,回来却避不开。

当初贵妃仓促以草席裹身入土,太上皇欲移冢带回长安厚葬,专程取道马嵬驿,仪礼法事隆重,停留了好几天。

另一个原因则是随行的大将军陈玄礼突染怪病,卧床不起。太上皇不忍丢下他,命太医将他诊治康复后再起行。

陈玄礼的病十分古怪,来势汹汹,太医令束手无策,完全诊不出病因。陈玄礼一向健朗矍铄,便有人猜测他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一年半前的马嵬驿血流遍地,至今驿外河边仍埋着数百具无人认领、残缺不全的尸骨,可说是大凶之地。太上皇是真龙天子,魑魅魍魉不敢近身,当日参与兵变的陈玄礼就成为恶灵报复对象,十分合理。

太上皇不信鬼神之说,叹道:倘若枉屈横死之人就会滞留人间不去,为何不见贵妃芳魂来访?

陈玄礼家人偷偷请来道士做法,在房门挂上铁八卦,又画了符纸压在病榻下,果然略有好转,但是仍不见清醒病愈。

过了三更,众人都已熟睡,照看陈玄礼的家奴小僮突然大声呼救,高喊“大将军不好了”,把太上皇都惊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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