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末看得出来,这二十几个人都是绝顶高手,内息深厚,随便哪个武功都高出她不止一点半点。包括刚才给咸福穿衣侍奉的侍从,身手也不会差。她想起出征前还异想天开地对爹爹建议说派江湖高手刺杀慕容筹,慕容筹自己武功不好,但不代表他不能重金请武艺高强的人保护。她能想到的,他的其他对手岂会想不到,更别说他自己。
咸福送她到牛车旁:“末儿,你先走吧,我在后面还能多看你一会儿。”
杨末勉强笑道:“我才不要,这么多人盯着我目送,我浑身不自在。这点小事还纠结不清,路有两头各走一边,谁都别磨蹭。”
她单手一撑轻快地跳上车,对农户夫妇拱手道:“大叔、大婶儿,咱们启程吧。我在山里迷了路,烦请你们送我出去,一路上就指望两位多多照顾了。”
农夫连忙点头道:“应该、应该。”架起牛车掉头。
农妇见她举止洒脱、言语亲切,不像其他那些人那么令人生畏,笑着问:“从这里走出山要两三天,敢问姑娘贵姓、如何称呼啊?”
杨末没有立即回答,等牛车慢慢悠悠地走出去很远,身后的人都听不到了,她才小声道:“我姓杨。”
“原来是杨姑娘。那些人是干什么的呀?一个个穿黑衣服、带兵器、凶得吓人,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怎么跟他们凑到一起去的?我还以为你被他们欺负了。”农妇一边说一边回过头去眺望,又急忙缩起脖子掉回来,“哎呀!他们还没走,一直看着我们呢!当家的,你赶快一点儿,我多看他们一眼都觉得心慌。”
杨末挺起脊背直视前方,始终没有回头。老牛脖子上挂着一枚铜铃,随着步伐叮铃作响。身后木屋的檐椽下也挂着一枚陶铃,铃声能传出很远,即使木屋被密林挡住,也能指引深山迷路的旅人找到歇息的地方。牛车越走越远,翻过一座山头,远处的陶铃声被近处的铜铃声掩盖,渐渐听不见了。
她这时才终于敢回过头去看一眼,山谷中密林层层,山风刮过掀起阵阵松涛,沙沙作响。木屋早就被重重树影遮挡,铃声杳不可闻,更遑论屋旁的人。
她在这里过了七天,一生中最难忘的七天,即使以后真的不再嫁人、一个人孤独终老,也觉得没有遗憾。
眼底泛起酸涩的泪意,她强行忍住,决然背回身去。牛车翻过了山脊,那片寄存了她情思心意的山谷彻底被山坡挡住,再也看不见了。
那时她以为这就是她一生情爱纠葛的终结,却不知其实只是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章 恨来迟 1
杨末过了十多天才辗转回到吴营。
她跟着大叔大婶向东走了三天走出狼山腹地,出来已到雄州地界,才知自己掉入河中后随水飘出去了二三十里。雄州正值战备状态,全城封锁闲人不得入内。农户夫妇受了咸福重金委托,坚持要一路送她到最近的城市。她再三推辞后,向他们要回一些金银来买了一匹马,自己策马西行回营。
一路上她始终觉得有人跟踪自己,但仔细去辨别,尾随者又不见了影迹。她心里明白那是咸福派人暗中保护自己,便不再去想。一直到她驰入吴营,那人无法靠近,才离开回去复命。
她不在的这半个多月,两军数次交锋激战,战况惨烈,军队排布早不是她之前了解的状况,四处散落。她路上碰到不少和大部队失散的散兵游勇,自称是后勤杂役,大家聚在一起,又过了几天才终于找到后军其中一支。
因为都是散兵和后军,消息不通,大伙儿都不知道前线战况到底如何。但是看这种一盘散沙的状况,显然不是得胜的苗头。杨末心头有些沉重,明明魏军的元帅一直和她一起被困在深山,吴军却依然没占到上风。
后军损失不算严重,整编时她报上七郎的名号,不多久就被送回故营,但是七郎并不在军中,只找到了靖平。
“小姐,你没事!你终于回来了!”靖平一看到她,惊喜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全忘了她嘱咐的称呼,“我们一直在找你,还以为你……你没事就好了!让我看看,有没有哪里伤着?”
他激动地拉住她的手,左右看来看去确信她全身完好,才想起自己是个下人,对小姐做这样的举动是僭越逾矩的,连忙放开她,两只手握在一起搓来搓去:“你没事就好……我、我太高兴了……”
杨末拍拍他:“靖平,你也没事吧?有没有碰到鲜卑军?”
靖平道:“碰到过一次,还斩敌十余人!就是你刚跟我们失散之后的事,当天夜里大雨,连火把都点不起来,七郎沿着来路一直找没找到你,第二天早上才在山涧里看到你留下的字迹。但是当时已经开战了,七郎有军令在身不能擅离,就派我带了几个人下去沿着山涧找你,走到一半碰到一小股鲜卑军。近身打斗他们可不是我的对手!被我们杀个片甲不留,光我自己一个人就杀了十来个!后来来了一群黑衣人,不像士兵,个个武功都很高,我们只好先撤回来了。再后来仗越打越乱,我们奉命到处转移,没能再去找你。七郎虽然担心,但是跟我说你武艺好人又机灵,他相信你一定不会有事。他说得果然没错!小姐,你快跟我说说,这段时间你都遇到什么了?”
杨末想起山中那段际遇,只觉得恍如隔世,笑了笑道:“我遇到的都是小事,有空再跟你慢慢说吧。你们这边呢?仗打成什么样了,七哥人呢?”
靖平收起话头,面露忧色:“七郎刚刚被司马叫过去了,好像是有很重要的事商议,他把手头的事情一扔直接就走了,我们那边还等着他回来下命令呢。”
杨末有点诧异:“司马为何越级直接找七哥?重要的事怎么会找他商议?”七郎初次出征位阶低微,只管运粮琐事,军中根本没什么决议会需要他这种低级军官参与。他唯一与众不同的地方也就是元帅之子这一点了……
想到此处她心头一落,难道是和爹爹兄长们有关,所以七郎作为亲属才会被破格告知?
怎么可能,两军刚刚交战慕容筹就失踪七八天,这时候爹爹要是还落下风吃败仗,回去就该狠狠嘲笑他了。
虽然对爹爹有足够的信任,但她仍觉得心里隐隐约约似有不安,仿佛有哪个环节不对劲。尤其是回忆起她和咸福做过的那些事,总有一种自己对不起父兄家国的羞耻感。
在七郎的营帐中等了很久,她一直来来回回地踱步,心中忐忑不宁。靖平劝她:“小姐,你走来走去也不能催七郎早点回来,坐下来等吧。”
中午开饭时七郎终于回来了。看到失散的妹妹安然归来七郎当然高兴,但他眉宇间的凝重愁绪只消散了片刻,又重新凝聚郁结:“末儿,你回来就好了,咱们家总算有了点好事。”
杨末被他说得愈发不安:“出什么事了?司马叫你过去,是说爹爹和哥哥们的消息么?”
七郎点点头,看了一眼靖平:“这虽然是我们的家事,更是关乎全军的大事,你们俩千万不能私自泄露出去,不然定会军心大乱。”
靖平立直点点头。他性格沉稳少言,七郎信得过他。杨末已然心焦如焚:“爹爹怎么了?”
七郎垂下头:“爹爹中计被困无回岭,已经三天了还没能突围出来,二哥、四哥、五哥、六哥都和他在一起。”
“爹爹中计被困?他是元帅应该坐镇中军指挥全局,怎么会轻易被围?”杨末大吃一惊,但现在显然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被围的不是主力吧?鲜卑人没有那么多兵力把我们全都围住。那就赶紧发兵去救啊!”
“督军一直在派兵全力攻打无回岭的入口,但是慕容筹早有准备,设了重重关卡、布下重兵防守,根本攻不进去,反倒是我军伤亡惨重。刚刚我们又截获了慕容筹的密信,下令三处合围,尤指如果不能活捉爹爹就将他杀了,绝不能让他逃脱。”
杨末呆呆道:“他要杀爹爹,他居然要杀爹爹……怎么会……”
七郎不知她心中曲折,接道:“慕容筹当然恨爹爹入骨,如果没有爹爹,整个大吴还有谁是他的对手?这次他也是早就准备好的,放着群龙无首一盘散沙的中军不打,反而把精兵强将都派去围攻爹爹,他就是冲着爹爹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