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坤抵达城门时,女直人已经攻到内城边缘,还缴获了羊马城的两架床弩。床弩发射铁镞巨箭,除了可以杀伤敌人,攻城时还可将巨箭钉入城墙中,使进攻的士兵踩踏箭杆攀援上城墙,因此也叫做踏橛箭。女直人自己没有床弩,却也听说过吴军床弩的威力功用,数支踏橛巨箭射入内城墙,深逾数尺再也拔不出来,比云梯更难对付。
颖坤上城时遇到余参军,他胳膊上还扎着自己衣摆撕下来的布条,脸色和兆言一样青中泛白,脚步虚浮踉跄。颖坤问他:“刚才长史请了不少城中名医过来,参军没有请他们看看箭伤吗?”
余参军道:“现在哪有空去看大夫,陛下尚未脱险,我肯定死不了!公主,景州军的将领被女直弓箭射中头部昏迷,副将在羊马城战败下落不明,现在守城之责只能靠你我了!”皇帝拟完圣旨,众人对她的称呼也从“校尉”变成了“公主”。
颖坤和他一起登上城头。守将头部中箭,刚刚被人从城墙中央抬下去,众将士无人统辖,城头略有乱象。颖坤过去拾起守将丢下的令旗,指挥东面一队弓箭手去西面支援。
城中将领都已知道她是宁成公主,身份尊贵,但是让公主来督战指挥,还没听说过有这样的先例。一名校尉甚至劝她说,陛下正面临险境,公主应当去陪伴照料陛下,而不是到兵临凶危之地来涉险。
颖坤道:“若非将军伤重,我也不会越俎代庖。我父杨忠武公讳令猷,长兄雄州防御使杨行乾,七兄霸州团练使杨行艮,皆是城战名将,鲜卑铁骑闻风丧胆,何况区区女直游勇?我以父兄名誉发誓,只要有我在,女直今日休想进景州城一兵一卒!”
余参军左右一看,率先跪下道:“公主将门虎女,既得忠武公家学真传,守城自不在话下。末将愿听候公主差遣,视死如归背水一战,守住景州城防,护卫陛下安然!”
其余将士正是群龙无首,见余参军表了决心,也跟着纷纷表示愿意听公主调派指挥。颖坤道:“闲话莫说,速去西侧支援阻截!”
大雪整整下了一夜。习惯了严寒恶劣气候的女直人并未因为风雪而停止攻城,他们也知道吴军大部就在不远处,攻下景州城、活捉吴国皇帝的机会稍纵即逝。守城将士只有四千多人,每牺牲一个人,双方兵力就愈加悬殊,这场仗打得格外艰难。
颖坤指挥,余参军为副,专心守卫城门,谁也没有去问府衙内的皇帝伤情如何。她知道在数里之外,他也在经历一场不见硝烟的战役,她面临的是凶残强悍的女直,他面临的则是残酷无情的生死。她无暇分心去问大夫治得怎么样了、他脱险了没有,也不敢去问。守住景州、保他安全,就是她现在能为他做的最有意义也最必要的一件事。
至少值得庆幸的是,一直没有听到陛下危急或者驾崩的消息传来。
天明时风雪渐止,冒雪跋涉急行军的一万步旅终于赶到景州城下,前后夹击。女直人占有极大优势时攻了一夜也没能把内城门打下来,士气已从高昂转向低落,见援兵势众,放弃对抗向东北方向退走。此时城中的四千守军已经只剩不到两千,半数以上都非死即伤,如果援军再晚来几个时辰,景州恐怕就要落入女直人之手了。
援军入驻羊马城,颖坤和余参军不及接见带头将领,交待给原驻景州的将官,两人急忙去府衙探望。
赶到皇帝居住的院落,被门口侍候的卫士和下人阻拦:“陛下还没有醒,公主、参军请稍后再来觐见。”
颖坤不由紧张,急问:“昨夜大夫什么时候拔的箭?陛下到现在都昏迷不醒吗?大夫在不在,怎么说的?要不要紧?”
下人忙道:“不是不是,陛下并未昏迷,拔完箭后一直醒着,大夫用了药才睡过去,这会儿天色尚早还没有睡醒。三位神医昨夜都累坏了,正在厢房休息,这几天都会留在府中诊治观察。公主要传他们来问话吗?”
颖坤长舒了一口气,女直人退兵都未放下的一颗心这时才稳稳落回胸腔里,正想说不用麻烦了,身后余参军却闷声道:“请大夫来……给我看一下……我也中了毒……”话音刚落,扑通一声直挺挺栽倒在地。他昨日午后中了女直人的毒箭,未加医治,毒性早已发作,却一直强撑到现在才肯倒下。下人们少不得手忙脚乱抬他到厢房内,请大夫再来替他诊治一番。
☆、第十一章 水龙吟1
早间婢女把熬好的药送过来,颖坤接过端进屋内时,兆言还没醒,睡得正沉。昨夜拔箭没有用麻药,后来大夫用的药里有止痛安神的成分,以免他夜里伤口疼痛难以入睡。
颖坤站在榻边,看他脸色还没恢复过来,不忍心叫醒他,问婢女:“这个药必须现在喝吗?能不能再等一会儿?”
婢女道:“大夫没有特别吩咐。婢子先拿去放在灶上温着,等陛下醒了再送过来。”退出去将门小心掩上。
颖坤在城头坚守了一晚上,虽然没有受伤,但满身硝尘血汗,此时疲惫松懈一齐袭来,浑身筋疲力竭像要散架似的。她怕弄脏病人被褥,就在榻前踏床上盘膝而坐,脑袋也支不住了,歪在榻沿上。
上回她在行宫养伤,苏醒时兆言也是这样守在病榻边,没过几月两人就反着又来了一遍。她想起上次他的举动,就依样画葫芦,把他伸在被外的手拿过来贴着自己面颊,趴在床榻的边沿木棱上。
累极又放松下来,困意直袭上头。她脑子里刚刚转过一个念头:难怪上次他那么快就睡着了,自己便也忍不住合上眼沉入梦乡。
这么姿势扭曲地趴着居然也睡了很久,颖坤醒过来时发现外头天光已经大亮,雪霁天晴分外明亮,窗纱都遮挡不住。她稍稍一动,脸上的那只手受惊立刻拿开了,颖坤睡眼朦胧地抬起头,看到兆言睁着双眼神思清明地望着自己,似乎已经醒了很久。正要开口询问,被压的右臂一阵万蚁蚀心般的麻痒袭来,她龇牙直吸冷气。
兆言忙问:“怎么了?”看到她盔甲上还有血迹,更加担忧:“是不是受了伤?快叫大夫来看看。来人……”
颖坤笑着制止:“臣无恙,就是胳膊压麻了。”
以前一起蹲着捉蟋蟀逮麻雀等鱼儿上钩,专心致志蹲久了把腿蹲麻的糗事不是一回两回。有一回兆言实在蹲太久,起身麻得站不住,往后一仰坐地上直蹬腿,那滋味真是百爪挠心,比疼痛还要让人抓狂。大夏天他赤脚穿了双木屐,木屐蹬开了,她还雪上加霜地去挠他脚底板,一边挠一边坏笑:“我帮你揉揉,好点没好点没?”后来也经常这么欺负他。
所以他的手指一触到她掌心,颖坤立刻怕痒地把手缩开。兆言及时握住,低声嗔怪道:“我才没你那么坏。”拇指捏着她掌根手腕处,轻轻揉着散瘀活络。
虽然才过了一晚上,但他看她的目光已经全然不同了。颖坤被他盯得有点难为情,缩回手道:“陛下躺着别出力,臣自己来就好。”
兆言没有坚持,只是望着她柔声道:“怎么还一口一个陛下臣的,这么生疏见外。”
酸麻的手臂上围着坚硬的护肘,颖坤解开外面染血的沉重盔甲,解到一半觉得自己好像在他面前宽衣解带似的,背过身去把盔甲脱下扔在墙角。
房门紧闭,屋内还是她睡着之前的模样,颖坤问:“陛下醒了很久了?怎么不叫臣一声,恐怕耽误陛下进药的时辰了。”
“看你睡得香,怕是昨晚上累坏了,不忍心叫醒你。”兆言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而且,难得有机会能这么看你、摸摸你的脸,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没一会儿你就醒了,只恨时间过得太快。是不是我手下太重吵着你的?”
不管是和这样的皇帝陛下说话,还是和这样的幼年伙伴说话,感觉都很不对劲啊。他是怎么做到睡了一觉就彻底切换过来的?
颖坤道:“对了,陛下的药一早就熬好了,过了这么久不知放凉了没有,我去叫人送过来。”开门出去吩咐婢女,看日头的高度已经是晌午了。
不一会儿几名婢女就把温热的汤药和洗漱用具、粥食等送过来,先服侍皇帝半坐起靠在隐囊上,净面漱口,再奉上清粥流食。吃了半碗粥,药盅刚端到榻前,兆言就命令道:“把药放这儿,你们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