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坤抬头望他,他却把头低下去,低声道:“虽然是幼时许下的心愿,但至今从未变过,过了这么多年反而越来越坚定了。如果早知有今日,别说我当时已经十四岁,就算我才四岁,也要向父皇请命聘你为王妃,那么后来那些事就都不会有,你不用在异国受那么多苦,你我现在也不会是这样……”
颖坤心中百味陈杂,又酸又苦:“都已经发生了,再说何益?”
兆言道:“还可以补救的!你现在不是……只要你愿意,我们、我们仍然可以……”
“仍然可以怎么样?姑侄亲缘众人皆知,陛下金口向贞顺皇后许诺不再立后,我也曾发誓今生不会另嫁,这些都改不了了。”
兆言却只留意到她最后一句:“你发誓不会改嫁?你要为他守一辈子?”
一说起这个,颖坤就想到下午扫墓时刚对咸福说以后要留守燕州与他长相厮守,一转眼就和另外一个男人在他坟前卿卿我我,不由心生愧意,站起身道:“陛下,地上寒凉,您还是请上炕吧。”
兆言追问道:“你真的发过这样的誓?”
颖坤狠下心道:“臣不仅发过这个誓,还与仁怀太子约定来世再为夫妻。”
“你……”兆言气结,“你连下辈子都许给他了,那我呢?你还有什么剩给我?”
颖坤低头不言,兆言又自语道:“本来以为这辈子和你做了冤枉亲戚,又是我自己毁誓另娶在先,今生无望续缘也就罢了,下一世定不会再重蹈覆辙,总算还有个盼头……可你现在却跟我说……”
颖坤听见外面似乎有响动,走到门前向外张望,雪已经小了,积雪映着天色还未暗透。不一会儿那响声走近,原来是齐进和侍卫们终于徒步赶了上来。
侍卫在外等候,她把齐进迎入屋内,齐进扑上来往兆言面前一跪,上上下下又摸又看,见他无伤无碍才大松一口气,咋呼道:“陛下,山路这么滑,您怎么骑着马就跑上来了?多危险啊,把小人的魂儿都吓掉了。幸好陛下吉人天佑,万幸万幸。”
☆、第八章 破阵子1
鲜卑军东进被风雪所阻,凌晨雪停后又继续向燕州城下靠近,一直行进到燕州西南五里处安营扎寨。鲜卑骑兵勇猛,长于野战冲锋,先前一直递书挑衅约战于野地;吴军将帅当然不会再像薛纯一样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城战攻防才是吴军强项,尤其杨公传下的战术军械多为此道,据守燕州城池不出。鲜卑军从蔚州绕行至燕州西面,战线过长,补给困难,降雪后愈发加剧,无法和城内的吴军长久对峙消耗。拓跋竑又认为天气严寒令南方将士战力大减,于是率先出兵,屯军城下。
鲜卑营门与燕州城墙相隔不过三四里,晴天互相都能看到对方的旗帜哨兵。攻城并非鲜卑兵所长,人数上也不占优势,拓跋竑派口才伶俐的士兵成天在城下叫骂,想引诱吴军出城应战。
这种挑衅激将的手段还当真有点效用,薛纯的儿子薛亮驻守南门,就被拓跋竑激怒,差点打开城门冲出去和拓跋竑拼命。兆言恐他冲动误事,将他调回后方,改派七郎去守南门。
颖坤清早送走七郎,回到住处时就看见行宫大门外跪了一群人,各个盔甲之外披着麻布缟素,走近一看,果然是薛亮和薛纯的亲信下属。薛亮身披重孝,双目赤红,手中未持兵器只拄了一根苴杖,其他人也是涕泪交错悲痛不已。颖坤看他们的模样,就能猜到拓跋竑是用什么方法激怒薛亮的了。
薛纯是杨公的旧部,颖坤与他交情也不浅,幼时亲密地称他为“薛大哥”,想到薛纯的遗骸还在拓跋竑手中遭受凌|辱,她心中也悲愤哀痛。薛亮的心情她当然能理解,杨公临阵自刎,她也是这样气急攻心奋不顾身地闯入敌阵中夺回父亲骨骸。但拓跋竑不同于咸福和慕容筹,没有尊重敌人的胸襟气度,杨公死后尸身妥善殓入棺椁,薛纯却身首异处,首级至今还在鲜卑军中传示。
一名薛纯的老部下认出她来,泣道:“八小姐,你也来了,你帮我们向陛下求求情吧!”
颖坤走到他们身边问:“诸位所求何事?如果是请求出城迎战,那就中了拓跋竑的奸计。战术策略还是应听陛下统一部署,莫要被愤怒迷惑因小失大呀。”
部下道:“我们并不是……”
薛亮却打断他道:“多谢杨校尉关怀,我等身为将领,大局为重还是懂的,不劳校尉费心。”
颖坤见他态度冷淡,语气中似乎对自己还略有敌意,心想他大概是被父亲尸首刺激太过悲痛,也没有多想。这时行宫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透过大门瞥见打头似乎正是身穿金甲的兆言,便转身避开回旁边配院。
薛亮如此装束来行宫求见,皇帝当然立刻出来接见,亲手将他扶起,问道:“众卿这是何苦?并非朕胆怯畏敌,只是眼下鲜卑士气正盛,不宜正面迎其锋锐。薛将军的仇一定会报,定要叫拓跋竑血债血偿。”
薛亮道:“臣等并非逼迫陛下出兵,昨日臣鲁莽行事,先向陛下请罪。鲜卑兵士气鼎盛,正是因为拓跋竑将我父亲首级绑缚旗杆之上传示三军,城中将士见者无不悲怆泣下,士气受挫。此等卑劣暴虐之举,毫无仁心道义可言,臣认为我们也不能以德报怨,必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才能振奋我军士气,与鲜卑决一死战。”
兆言扫了一眼阶下众人,缓缓道:“你们到行宫来请命,是向朕索要宇文徊了?”
颖坤一听宇文徊的名字,不由停下脚步转回身来。拓跋竑俘虏了薛纯将之斩首,吴军俘虏了宇文徊,薛亮所说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就是要杀宇文徊来给鲜卑人下马威了?
想到阿回她心中一凛,忙调转回头劝谏道:“宇文徊只是黄口小儿,拓跋辛扶持登基,现在帝位也不保,鲜卑军中认识他的人恐怕都没几个,拓跋竑更是目中无人不把皇帝放在眼里,杀之如何能挫敌锐气?恐怕反而要让燕州百姓以为陛下不仁,连妇孺幼儿都不放过。”
兆言立于阶上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薛亮冷笑道:“俗话说长嫂如母,杨校尉果然还惦记着这个小叔子,要帮宇文徊说话。至于我爹以前叫了你那么久的妹子,年岁已久,校尉大概早就不记得了。”
原来他的敌意是因为这个。颖坤道:“少将军,我是就事论事,并非徇私。两军对阵如能伤其将帅,自然可大挫敌方士气涨己声威,将帅越有名望则效果越显著,鲜卑如今士气大振正是因为薛将军在军中的威望隆盛。反观宇文徊,年幼弱质养于深宫,登基仅数月,毫无权势威信,俘虏他时就未见鲜卑受挫,如今鲜卑已另立新帝,杀之更无助益。如果是声望显赫的统帅,我也一定支持少将军杀之壮我军声威。”
薛亮道:“杨校尉说得没错,宇文徊乳臭小儿,拓跋辛的傀儡棋子而已,要动也得拿有威信有名望有人拥戴的开刀。”
兆言站在行宫门前,面无表情:“眼下我们手里哪有这样的人呢?”
“活人是没有,死人倒有一个。”薛亮跪下道,“陛下,臣请发仁怀太子墓,开棺戮尸,曝于阵前,叫鲜卑人也尝一尝威风扫地的滋味!”
颖坤脑中“嗡”地一声,如同这三九天里一盆冰水当头浇下,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她张了张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嗓子里枯哑干涩,连着咽了三口唾沫都没有咽下去。
她只能抬头去看兆言,他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俾睨看她,双眼眯起眼睑低垂,眼角漏出来的一点神光也是冰冷的。他当然不会阻止,他嫉恨咸福,说不定自己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碍于皇帝的仁义之名不能为之,薛亮提出来正中他下怀。
听不清兆言说了声什么,薛亮等人伏地叩首,领命而去。颖坤追上去拉住薛亮的袖子,跟着他跑了一段,才勉强能断断续续地开口:“少将军,你、你真的要……你不能、不能做这种丧德残虐之事……”
薛亮停下来看着她冷笑道:“杨校尉真是方寸大乱呢,说话都语无伦次了。我差点忘了,仁怀太子是校尉的前夫。你嫁给一个鲜卑人,他都死了那么多年了,把尸骨挖出来震慑敌人你都舍不得,我爹的头颅叫鲜卑人绑在旗杆上四处传递、凌|辱取乐,你现在能明白我的心情了吗?你还要跟我说就事论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