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每逢初一他便会从师父手中收到来自惊羽的信件。十五师父再来时便把回信装好,再托张清玄为他回信。
师父偶尔会喝着茶调侃,道:“为师居然沦落成为两个小鬼头送信的境地,不可谓不惨。”痛心疾首的姿态让张小凡笑个不停。张清玄是唯一能同时接触到张小凡惊羽的人,也是唯一从旁目睹两人自从互通书信后,曾经干涸到毫无生气的灵魂似乎重新得到浇灌,逐渐恢复得健康而活力充沛。
“小凡:展信佳——”
惊羽的每封信都是这么开头,张小凡指尖拂过氤氲的墨渍,笑着往下读。
这般单凭信件往来的日子一眨眼便过去了百余年,张小凡仔细数着日子。他几乎每日都有那么几个瞬间会想象,他与惊羽无需再通过一纸等待半月的信笺,再次面对面互诉衷肠时,会是怎样一个画面。
他有很多话要跟惊羽当面说。他想告诉他自己想念陈妈妈的绿豆糕,想念听风阁小院里葡萄架下的躺椅;他还要督促惊羽写完那些他没临完的字帖,还要带他练习那个总写不好的“横折勾”……张小凡把这些念想一一记在纸上,让张清玄帮他送过去。他的心里想着,等见面以后一定要亲口跟惊羽再说一遍。
而未曾写在信笺之上的还有当年那个未被正名的吻和他还未来得及回应的不负之约。
张小凡以为这样的日子只要熬过三百年,便能苦尽甘来。他总能等到跟惊羽互表心意那一天。
却不想被禁足两百年后一个盛夏的雨天,苍穹一声惊雷,震得大地狠狠抖了三抖。一场不期而至的分离落在张小凡面前。
那日也是七月初七。惊羽如往常一般,下了朝便带着小童回听风阁去。下山路上迎来一群喜鹊,身躯虽小,聚在一起飞得却很快。呼啦一下便从眼前划过,扑扇着翅膀便消失在云层深处。
惊羽重新迈开脚步,身侧的小童却目瞪口呆地依旧仰视着那群喜鹊消失的尽头。青云仙君摇头笑道:“今日七夕,那是去为牛郎织女架桥的喜鹊罢。”小童自知失态,轻声应了句:“是。”便垂头跟着惊羽的脚步往前走,不再言语。
午后端坐房内,惊羽执起笔试图专注练字,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静下心来。不知是被今日那群喜鹊绕了心神,还是挂念尚在人间的张小凡会如何度过七夕。烦闷得紧,后来干脆放下狼毫走到院中命人沏了茶来。
低头凝视杯中茶水,清冽的液体倒映着惊羽的桃花眼还有一小片灰色的天。他有点疑惑——每年七夕都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若不是凡间旱情告急,有人祭天求雨,四海龙王和雷公电母都不会轻易打雷降雨。
今日却是奇了怪了。惊羽抬头看了一眼天,那凝在一角的乌云覆盖越广,颜色越发浓重,被带着咸味的风席卷着翻滚涌动,不多时铺满了整片苍穹。
“这是怎么回事?”惊羽眉峰紧蹙,还没思考出个子丑寅卯来,一道惊雷忽而劈向人间——那落地处正是南山脚下,张小凡被禁足的那间小小草房。
青云仙君心中惊诧,未等来天兵天将传旨,便踩着轰隆的雷声疾步朝山下飞奔而去。
来到山下时,惊羽看到的是怎样一个画面——
一青一红两条巨龙在林间缠斗,鼻腔中发出的低沉怒吼在空中化作一片片白色青烟。战况胶着,争斗相当激烈,惊羽一时竟无法分出到底哪方处在劣势。
他站在茅屋跟前,仰面观战,无暇去理会豆大的雨珠正密集地落在他的脸庞。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张小凡的真身——一条通体青色的年轻巨龙。
那青龙的鳞片被大雨打湿,在空中折射出粼粼水光,线条优美的龙尾在空中舞动,打在松柏的树干上洒落一片墨绿。
不多时,那青龙显然体力不支,而赤龙瞅准了缝隙,前爪一抓长尾一卷,便把青龙狠狠地甩到结实的树干上,一声震耳欲聋的撞击,惊飞了远处林间的雀鸟。这一摔显然疼痛非凡,青龙嘶吼一声,在空中挣扎几番便重重落地,又是沉重的一声闷响。
此刻张小凡已经恢复人形,面露苍白伏趴在地面。混杂着雨水的泥淖沾染上他的衣物、脸庞,迸发出怒气的炯炯目光却在一片污泥中显得更加明亮。大雨既停,惊羽上前一步把张小凡扶起,抬手仔细为他擦去白皙脸庞上的污渍,却发觉唇角的一抹鲜红越擦越艳,一时间竟慌了手脚。
方才还浮在空中的赤龙也降落到他们跟前化作人形,好整以暇地抚平袍服上不存在的褶皱,再抬头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两人。
“青云仙君惊羽。”那赤龙点点头,又看向惊羽怀中的张小凡,掌上聚了点法力,一个小小的金黄色漩涡逐渐形成。他似乎并未打算与两人过多纠缠,只趁着张小凡最虚弱的时刻伸手便朝他一掌拍去。
——“惊羽!”
张小凡还未回过神来,惊羽便先一步把人护到怀里,硬生生用身体挡下了迎面而来的一掌。张小凡惊呼一声,却不及掩护惊羽躲过一掌,待炫目白光散去,惊羽已倒在一旁,人事不省。
此刻空中雷声大作,方才停歇不久的大雨再次倾盆而下,且比之前那场下得更大更猛。张小凡身后已有天兵赶到,张清玄大步走到小凡惊羽身前,挥了袖子把两人护在身后。
轰鸣的雷声和翻滚的黑云中一尾巨龙探出头来,金色的长须在雨中舞动,不怒而威的双目闪着耀眼的水光。
“孽障!住手!”
那赤龙化作的男子闻言一震,扑通跪下,低垂着头不敢言语。
天上那尾红得发金的巨龙隐了身形,也化作人形落到地面,停在张清玄身前拱手道:“孽子无知,此番酿下大祸,烦请仙君亲自将这孽子押解上庭,还令郎一个公道。”
张清玄面无表情将那人打量了一番,衣袖一甩,愤然怒斥:
“你们都睁大眼看清楚了!这躺在犬子怀中人事不省的可是天上地下独一人的青云仙君!我张清玄何德何能把青云仙君认作儿子?这龙王之子老夫又岂敢随意押解,还请嘉泽王亲自领了太子向玉帝请罪去吧。”
那赤龙神嘉泽王闻言一愣,转身便朝那不争气的儿子狠狠踹上一脚——
“孽子!看你干的好事!这回怕是你老子都保不住你了!”
在场众仙在天兵天将的护送下纷纷回朝,张小凡再次垂首跪在凌霄殿中,周遭人群来往吵杂,他却满心只想着惊羽到底伤势如何。他双手垂在身侧,紧紧攒起拳头,他如今是戴罪之身,再次出现在众仙面前本就令人生疑,更别提青云仙君在他身边身受重伤,殿中众仙俱是心中大惑。
殿中气氛凝重,判决到来之前除了审讯的一问一答,几乎无法捕捉到任何多余的声响。青云仙君是玉帝的逆鳞,是三界的奇迹,有人碰了就得死。而那虹宇是龙神之子,大半身魂魄都是神仙,又有赤龙神嘉泽王求情,最后被锁了半身仙骨,禁足五百年,便算是了事了。
这判决自然是轻了一些,但念在青云仙君元神尚在,玉帝也急着摆驾至听风阁,便拍案定论了。惊羽虽元神完好,但三魂七魄散了大半,这天地人三界说大不大,一时半会儿要把那散去的魂魄找回也不是易事。
张小凡坐在惊羽床边,一言不发,面如死灰。
玉帝老爷被请进门后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他与张小凡也有百十年不见了,那清俊少年一直倔强的脊梁好像又硬挺了不少,苍白的脸颊却是越发憔悴了。阻止了张清玄开口唤张小凡,玉帝站到他身侧,轻轻拍了拍他瘦骨嶙峋的肩。
张小凡浑身一颤,抬头一看,竟是玉皇大帝,想跪又被扶住,便安分坐了听这老人拉着他师父给他解释始末。
垂眸听了半天,张小凡总算听懂了是怎么回事。
那打伤惊羽的赤龙虹宇是赤龙神之子,备受溺爱,性情冲动。他不知从何处得知张小凡是青龙神广仁王子嗣,便仗着自己天资聪颖寻到南山脚下,企图挑衅张小凡与他决斗,也不知那小龙使了什么法子让张小凡居然现了真身,在树林便与他斗在一起。
他本无杀意,冲着张小凡去的那一掌对于龙族而言顶多震伤内脏,休养些日子便好了。谁知惊羽半路杀出,还用身体为张小凡挡下,竟瞬间把魂魄打散。张小凡听到此处,忍不住追问:“青云仙君修为道行非常人可比,怎会被那孽龙轻轻一掌便打得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