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段云赋为了平息明湘的怨恨,也是为了南京百姓的安宁,遵照她的说法,后再不轻易出手搭救任何人,传徒之事,是他那次与明湘同样商量过,想把师父的恩泽布施天下,而他只授人,再不以医术为自己谋官谋财谋声望。明湘同意,他才得以收徒。
然而这几年来,毒医的名声始终令南京一带闻风丧胆,未曾消减。他也曾偶尔南下寻找故人,明湘却像彻彻底底变成了毒医,再也让他找不到,不肯见他,为祸世间。
姜珩听完,不便论对错,揣摩道:“药师是想找一个心性坚韧的人,劝明姑姑迷途知返?”
“不,”段云赋沉沉叹了口气:“这未免太强人所难了。我找了她十多年,都无法消除她的怨恨,你们怎么能。只是我最近想找,都找不到她了。她在黑帮地位越来越高,有人掩护,想寻她难如登天。我只希望你们能找到她,把她带到我面前,让我跟她好好忏悔,慢慢感化她。”
“去做这件事的人,首先不得惧怕毒医的名声,其次是坚韧,然后盘缠么,我自然可以出。所以伙同徒弟们,想出了这么个笨法子。不过想来也不算笨,姑娘不惧山路险阻,将裴将军抬上山,有这份魄力,何愁不能炼石成金。而且……”
“而且什么。”姜珩问。
段云赋:“而且来求医的人是要服下一颗毒丹,唯有一年内将毒医带回来,才给解药。你们自是不用。”
姜珩当然不想吃那劳什子毒丹,顺话不提:“药师,我明白了,我一定竭尽所能,把明姑姑带到你的面前。我因答应了朋友,要助他一臂之力退敌,暂时不能南下,一旦鞑靼退兵,我即刻南下。”
商量定后,姜珩告别药庐一行人,随裴言昭进城。
药庐弟子将裴言昭用担架抬下山,之后挪到一辆宽硕辖车上,内设铺褥软枕,除了必备的药材,吃穿用具都可沿途置办,因而空间宽敞,车板平稳,气体流通,利于病人休养。
外无装饰,以素色青布四面围之,是姜珩特意嘱咐的,他们从偏门悄然进城,无须大张旗鼓。
车行雇来的车夫在前头驾车,姜珩在内厢照顾病人。她给裴言昭的伤口换了新的药后,给人盖上薄衾,倚在窗边,拨帘眺望。
曜日杲杲,晒得道路旁灌丛奄耷,一掀帘,腾腾暑气就冒进来,热浪熏人。姜珩擦擦额头顷刻沁出的薄汗,弯腰再从底座的罐中取出一碗冰块来解热。
她复看窗外风景,计算着远方若隐若现的城池轮廓还有多远。无意间,她搁放在襦上的手被人握住,姜珩回头,试着抽手:“你好好休息。”
裴言昭像握着一根海上浮木,紧抓不放,嘴唇翕动了半天才出声:“这里是哪里。”
“过了晋城,去蓟州前线兴城的路上。太子没再传信来,想必兴城暂时安宁,你到那去后再养伤。”姜珩回道。
裴言昭睁开昏昏沉沉的眼,手指往她手臂上沿爬,轻往下扯:“你陪我躺会,我想抱抱你。”
姜珩温和的抽开手,倚去窗边:“不要多想,睡吧。”
裴言昭坠下虚软无力的手,他闭了下饧涩的眸,气息紊乱,吐字艰难:“我要跟你说清楚,谢家的事,好吗。”
“不用了,早就过去了。姜家跟谢家,又没有多大关系。我不想知道。”
曾经,她是多想从他口中得知关于谢家的只言片语,可是一点点深入接触这个人,心惊于他的谋略,震撼于他的狡诈。他为了活命,能对段云赋捏造一段不存在的兄弟情深,那么为了同她冰释前嫌,会不会编造另一段好听的谎言也未可知。
他话中几分真几分假,她无从辨别。谢家的事,她会顺道去看明湘姑姑,南下亲自查明。他的话,她现在一句都不想听。
第66章
顶着流金铄石的日头,辖车辘辘行驶了两个时辰,抵达城内,出示关引,城门令放行,再继而驶去驿站,马车停靠在一面树荫下,姜珩下车去见驿长,安排住所,且打听太子和几位统帅在何处。
她来时不大注意城中萧条景象,得被驿长告知才知,太子和几位主将都不在城内,而到了最前线一个名渔阳的小乡村驻扎,跟敌人打白刃战。太子到来后鞑靼攻势越猛,有破竹建瓴之势,太子随众军抵挡。还有一个跟渔阳以重山相连的小山谷地,名上仓,地处渔阳跟兴城中间,本只是一条运输通衢,但地势险要,且与前线有一面山峦作隔障,他们暂称作第二线,驿长还说一些将帅倾于驻扎在二线指挥,以太子这等尊贵之躯,在二线也说不定。
兴城离前线毕竟过远,姜珩当机立断,辞别驿长,叫车夫继续赶路去上仓。之后辖车穿过城外的护城壕,身后砖块土壤累积起来的堡垒在他们身后越来越远,行在毫无遮蔽、被晒得可以烫熟鸟蛋的驰道上。
下了驰道,进入山路,两面山壁夹道,路表嶙峋不平,往深处走,两侧参天树木遮天蔽日。行了一刻钟,转过一个山道,两个戴兜鍪执矛槊的守卫出现在视线内,后方大谷地处毡营如云朵骈集,正是渔阳的补给后方。
姜珩觑了眼沉睡过去的裴言昭,轻手轻脚爬出车厢,候坐在车辕上,待到了一块简易的守门牌坊下,姜珩出示裴言昭的爵位玉牌。至于他所掌兵符早就托段云赋送到太子手中,暂令别人掌管,否则没有兵符,无法调动三军,仗是打不成的。
姜珩不知有哪些裴言昭可调动的手下在二线,还是都去了一线,进了营寨,四处顾盼时,一个相识的人朝他们走过来。
姜珩跳下车,也朝那人走过去,拦阻那人再上前:“苏良。”
苏良堪堪停下,拱手行礼:“参见夫人。敢问将军在车上?我特意交待士兵留意,一旦发现你们踪迹立刻来报,我这就赶了过来。”
“是,他在车上。”
“啊,那太好了,”苏良大喜过望:“前线战事告急,很多事情需要等将军决策,快让我见他。”
姜珩迟疑,比手噤声,走去离马车一箭之遥,同苏良道明裴言昭的情况,势必要让他捱过这关键的三天,别为军务烦扰,否则稍有差错,十个段云赋来也难以调养。
苏良为难:“可就算我不去打扰将军,一旦他归来的消息传开,别的将领也会找上门。干脆把将军送回兴城疗养?”
“你也知裴将军的重要性,他在这即使指挥一二,也能起莫大振奋人心的作用。何况区区三天而已,来回奔波反而不利于他伤势,且在药庐时,他就牵挂这里的情况,能安扎在军营,于他病情应当有好处。我的意思是,只需两边瞒下,有人奏报时先通过你们这些校尉,我们帮着他处理即可。”姜珩来之前就已想好了。
苏良感到惊讶:“我们处理,这,其实瞒下双方都好说,但是前线情况的确紧急,将军即使不披甲上阵,能谋断我们该怎么退敌,这才是关键。”
姜珩内心感到抵触,丝毫都不愿这些事情传进裴言昭的耳中,她想的是,万一不遵药师嘱咐,病人出了事,指挥得一时又有什么用?
她道:“现下哪里最紧急?你同我说。”
苏良咂舌,讷讷难言。
见状,姜珩明白他的顾虑,负手于背,昂首直腰:“怎么,难道你忘了,我来这不是为了跟随裴都督,而是太子邀我做他的幕僚。我现在为太子分忧,不可以吗。”
苏良适才想起她女扮男装是为何,当即抱拳:“不敢,既如此,我先安排人把将军送到营帐。夫……姜公子,随我去渔阳观察敌情,共商退敌之策。”
“好。”
途中,姜珩路过了太子的营帐。中间是规格比旁较大的普通毡营,五军分驻四周,步兵在内骑兵在外,骑兵之外还有神机营,神机营外是长围。这些秩序如今有些乱,空洞颇多,皆都上了前线抗敌。
姜珩在上仓谷地的时候听不到任何动静,原是中有一条河流的迂缓作用,行河攀山,厮杀声渐重,行到渔阳城门下,穿云裂石的擂鼓金鸣声震荡耳膜。
上了城楼,能看到敌人的人头不断如春笋冒出在城墙上,又被己方的火油檑木击退下去,杀喊声震天。姜珩这才意识到苏良说的情况严重有多严重,她连边墙都不敢站,继续望山,去指挥官才能去的闸楼,这里没有敌兵攀爬上来,站在垛口边,能俯瞰到城下战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