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一丛丛还未枯萎的天竺葵,微风掠过时带来旧日天竺葵的呢喃窸窣* ,确实无法排遣一个人临终前失望的叹息。
楚子航坐在他身边,直挺的脊梁弯下来,似乎只是想离他近一点。
师兄吐槽他:“但你不是女孩子。”
路明非淡定地说,“管他呢……我还穿过小旗袍呢,你怎么不骂我女装大佬?我都这么暗示了你该不会听不懂吧?”
楚子航笑了笑,轻声说,“你是明示。”
“明示就明示!”
路明非看到他不通人情的楚师兄凑过来,一双足以傲视整个卡塞尔学院的黄金瞳中不带丁点儿光,倒是映着一大片天竺葵,颜色鲜艳热烈,而瞳仁深不见底,竟然显得颇为愤怒。
为什么要愤怒呢?
他们接吻,一个干干净净、不带黏腻的吻。
更羞耻的事情都做过不少了,他的心跳却依然剧烈,甚至比他每次做噩梦时还要剧烈——梦到陈雯雯在电话里的哭腔,梦到诺诺散在血海里的红发,梦到东京海里、枯井里那具曾经说过“Sakura最好了”的美人尸体,梦到师兄躺在他怀里,向他说“对不起”……
路明非扑上去熊抱住楚子航。
他亲吻楚子航后颈光滑的人类皮肤,突然感到那么孤独,那么不甘心。
师兄这样好,我舍不得安息啊* 。
凭啥啊。
凭啥啊!
我真他妈想和你埋一起啊!但我他妈又很贪婪,又想看着你高高在上做你的狮心会长,又想看着你倒大霉一样地在一群小学弟小学妹之中忍辱负重地复读大四,又想看你左剑右刀叱咤风云地屠龙……
我他妈想,也在你的故事里啊……
路明非轻声说,“……师兄你看过《刺客信条》吗?”
嗓音嘶哑到他自己都认不出。
“那不是个游戏?”
“哎呀我知道,我说的是它出的电影,用脚想也知道你没玩过游戏……这不是重点!所以你看过吗?”
“没有。”
“在赴死前男主对陪伴他一生杀戮的女主说,‘若我今日死亡,你无需为我流泪’。”
“挺浪漫的。”
“然后同他一起被追杀的女主凝重地回答他,‘I wouldn’t.’,可其实他们都做好了同生共死的准备……马上要等待他们的,是作为异教徒在众目睽睽下被施以火刑。”
“嗯……”
“从灵视里出去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冲动。”
路明非紧紧握住楚子航的手,垂着脑袋,仿佛一只在雨里浇灌得花瓣都凋零的蒲公英,心想:你可能会看到一具你相好的尸体,也可能会看到一个跟混账一样用着你相好尸体四处胡作非为的傻逼。
反正不会再是你相好了。
楚子航久久沉默,最后轻声与他道别。
“I wouldn’t.”
楚子航走了。
路明非看着手心里的空气,忽然笑了起来,好似手心里攥着的不是一团空气,而是翩翩起舞的玻璃翼蝴蝶,它们在他手心里兜兜转转,在温度余孽中穿梭,最后停留在指节上,亲吻他的指尖。
送走了楚子航,他要去面对自己的棺材了。
好吧,好歹他能带点什么东西下葬。
“路鸣泽?”他呼喊。
可是没有回答。
他愣了愣,决心起身去打开那樽泛着金属光泽、质感同龙鳞一样的棺材,他在棺材前站了许久,看着棺材上诡异的磷光,忽然想到一种……几乎绝不可能的可能。
他总觉得……棺材里,可能已经躺了什么人。
这种想法一定很可笑,这是他的灵视,自然是为他准备的棺材,毕竟他的肉体还有人要用,他也就只能得到虚假的棺材。
如果不是他,那就是——
他打开了棺材。
棺材里空无一物。
在他重新盖上棺材盖的瞬间,一个人影坐到了棺材上,静静地说,“哥哥,我要走了。”
路明非看着路鸣泽,心中的不安得到了解释,“什么意思?”
路鸣泽还是那身西服,不过这次很应景,胸口口袋里插着的花也变成了纳马夸兰开得最旺盛的黄菊,“你楚师兄不是已经提示你了,你身上根本没有两个灵魂么?如果很难理解的话,你可以把我理解为癌化后的你。现在你给自己打了针抗体,我不走谁走呀?”
“什么癌化,什么抗体,莫名其……”
“尼德霍格啃食世界树尤克特希拉尔,树根腐朽生疾,龙涎感染了世界树,使得世界树分成两半,其中一部分拥有龙血,为黑王所用……多可怜啊,他甚至连控制自己的能力都没有,瞧瞧他至今为止都干了什么,杀死青铜与火之王,杀死大地与山之王,杀死白王——”路鸣泽摇着手指,轻快地说,似笑而非,“还有杀死奥丁。每一件都是尼德霍格想做的事,你就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么?”
路明非诧异:“但那也是我的愿望。”
“是我引导你,给了你契约的机会,否则你也可能完全不在现场,只能通过卡塞尔学院的丧钟,知晓你的女神,你的好兄弟——现在是你的情人,还有喜欢你的女孩相继离去的消息。但我不能顺其自然,我有契约不得不和你做,反正在满足你需要的同时,也不会违背尼德霍格的指令。”
路明非看着小恶魔,他的弟弟格外坦然,相比起他,一点都不畏惧死亡。
他难堪地问,“为什么?”
“你就当作……我在给你打抗体吧。1/4管,1/2管,3/4管,最后是一整管。”路鸣泽轻声说,“癌细胞马上就要清除干净啦,你要痊愈了,恭喜哥哥贺喜哥哥。”
“我没生呢你能别用这口气说话么?”路明非听懂了,他情商不那么高,但是他听懂了,原来这漫天遍野的沙土,都是一条半龙的陪葬,它流着最邪恶却又最神圣的血液,现在要带着邪恶与神圣去赴死了——他一直为之心惊胆战的代价,要死的竟然不是他,“契约的代价,究竟是什么?”
“一条命——你马上就不是废物路明非啦,你是这世界上最高贵的世界树,没被污染的世界树,尤克特希拉尔!你会遭到尼德霍格的报复,但除此之外的任何东西都将对你俯首称臣!”路鸣泽张开双臂,好似迎接皇冠加冕的国王,用一种骄傲而霸气的口气说,“我重临世界之日,诸逆臣者皆当死去!”
“……”
路明非比方才更悲哀了,“为什么?”
路鸣泽说,“我说过,我是全世界最恨尼德霍格的人。”
“所以……”
“所以哪怕是要我消失,我也不会容忍自己成为它。”路鸣泽看着他,“哥哥,我终于看到你为我难过了,我好高兴。”
路明非哑然。
他一直把路鸣泽当作一个城府颇深的小坏蛋,而如今却被人告知这个小坏蛋一切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他好,他看着这背影渐行渐远,一直到即将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前,他都还以为是他同对方告别,却没想到告别的人不是他,他被小坏蛋以背影告别,背影告诉他,他不必追* 。
他大约是傲娇的,对小坏蛋的印象已经深刻到不容变革了,流不了泪,只能用低到要落进尘埃里的声音问,“……师兄知道了么?”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关心他,哥哥,你对我是真的不好。”
路鸣泽这么说着,却一定看得出他心里的悲哀,他们是兄弟,怎么会比情人还要不了解对方。
路明非又问了一遍,“他知道么?”
“当然不知道。这是我们的秘密,这个世界的秘密。虽然确实有个知情的人……但他已经半只脚踏进棺材里啦!”
确实是这样。
否则刚才楚子航又怎会和他那样深情地告别?
路明非看着他欢快的模样,喃喃道,“……我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路明非再一眨眼,眼前就不再是一望无际的沙海,他很难认出这是哪里,更无法认出这是否还是神圣与辉煌的瓦拉纳西。或许他们已经离开了那儿,一路向西逃到了坎普尔,又或许是一路向东,前往巴特那,也或许是向南,扑向沉淀着悠长时光的印度洋。
但有件事,他只一眼就能看出来。
那辆大卡车侧翻在公路旁,整个车头摔得粉碎,车座上没有血迹,英勇的女秘书不知是否已经被逮捕归案,还是仍然在逃……他以狗吃屎的姿势扑在地上,蹭了一身灰,脸上显然被刮出了血,却一点也不疼,以至于有一瞬间他还在担心自己的模样是否太过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