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斯的语气里含着某些年轻人所不能理解的情绪,像是叹息,也像是嘲笑,“大概是死在那了吧。”
年轻的猎手沮丧于无法取出山洞中那具值钱的尸体,同时竟也有点钦佩于这个敢于寻死的海贼了。
“回家吧。”恢复了从容状态的伯斯闭起眼,意兴阑珊发出了指示,却听到了手下的一声惊呼。
他立刻转过头,看到那片被自己弃掉的生命卡正以惊人的速度升起来。瞬间的惊诧后,男人把手轻轻搁在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上,露出一个讥诮的微笑——上浮得这么急切,是在争取失败后苟延残喘的机会么……
伯斯平静地推了推眼镜,“动手吧。”
他手下的年轻人高兴地答应了一声,迅速把两块俱荣木丢进了粉碎机里。
两海里外的爆炸冲击不可能传递到此处,可皮蒂镇的赏金猎人领袖不认为那个两度探索红石堆的海贼再经此劫后还能存活。
“去月岛打捞我们的赏金吧。”男人温和地向雀跃的年轻人下达了最后一个命令。
赏金猎人们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居高临下盯着唯一的猎物。那个身价极高的海贼超新星正赤裸着湿漉漉的上身,拄着一把大到夸张的华丽黑刀,沉默地站在山脚下。鹰眼爬上海岛的这一小会,他身上流淌下的鲜血已经洇红了那块他所立足的石头。
言出必践的伯斯先生承诺,亲手杀死鹰眼的人可以得到他赏金的一半。猎人们已经待命了十五分钟以上,就在大家为鹰眼没能活着浮出水面而遗憾时,那艘棺船边忽然泛上了一团暗红。
众目睽睽之下,一柄长到不合常理的弯刀插上了岛边的岩石,而紧握着它的人,正在摇摇欲坠地登上岸。
这个人已经没有战斗力了。猎人们几乎同时松了口气,齐齐把目光投向那柄被海贼带上岸的长刀——鉴赏宝物是皮蒂镇上男女老少都精通的生存技能,即使看不清那刀上繁复细密的纹饰,这般流畅华贵的制形已足够昭示其不菲的价值。
嗜血的兴奋从每个人的心底升腾起来,猎人们各自握紧了兵器,向着满身鲜血的海贼逼近。就在此时,他们的目标缓缓抬起了头。
那一霎,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前进的脚步。
那个海贼是如此虚弱狼狈,他甚至要借助那柄刀才能勉强站立。也许只要一个孩子伸出手去轻推一下,那具残破的身躯就会倒下了。
他明明是站在低处,抬头仰望着众多养精蓄锐已久的对手。恶寒和战栗却束缚住了每一个人,狩猎的人们不约而同地觉得自己才是那被俯瞰的苍鹰盯住的猎物。
那双慑人的眼睛完全没法形容,那不是将死之人该有的眼神。
赏金猎人们互相使了个眼色,不约而同地呐喊起来,扑下岩石一拥而上,亿万的赏金足以让人战胜这可笑的畏惧。
米霍克平静地深吸了一口气,鲜血不断从他紧抿的唇角边溢出。背后的伤口被海水浸湿,它带来的尖锐疼痛压过了全身无处不在的钝痛感,也强行刺激着剑客渐已模糊的意识。米霍克艰难地动了动手指,握紧了沉重而陌生的黑刀,他抬头看向面前渐近的人影,用尽最后的力量调动每一寸神经和肌肉,想把嵌进山石里的刀拔出来。
然而迟了一步,冲在最前面的赏金猎人挥出鱼叉,逼近米霍克头顶时,剑士双手横握的黑刀却才提至腰间。
“住手!”
急切愤怒的喊声忽地掠过海面,激烈地炸开。米霍克猛然晕眩了一下,他用力眨了眨眼,维持住了意识,身边的敌人却在这一瞬间同时倒下了。
“喂!鹰眼!”
年轻的剑客吃力地回过身,渐渐聚焦的金色眸子里映出那艘正朝着自己驰来的快艇,张扬的披风与红发在海风中划出极速闪过的虚影,像一支射过来的黑红色的利箭。
香克斯跳下快艇,冲到了自己的朋友面前,并在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对方手里那巨大而优美的黑刀。
他眼中的担忧尚未消失,便已情不自禁地笑道,“拿到它了啊!恭喜你,鹰眼!”
米霍克却一寸寸地向上提起沉重的黑刀,目光盯住了平静的海面,“你不要插手。”
更多的血从剑士的唇边滴落下来,香克斯在暗自握紧了拳,随着米霍克的视线一起望向前方。
温顺的水波忽然涌起,随着浪花破碎,一艘小巧别致的潜艇上浮出来,当船彻底浮出了水面时,米霍克不算太意外地用目光锁住了那从舱门口现身的轮椅,以及上面微笑着的男人。
年轻的赏金猎人在推着老板走出了潜水舱,随即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看到那个本该变成尸体的海贼正安稳地站在月岛的山脚下,手里的刀笔直指向自己,不,是自己身前那轮椅上的老板。
某种说不清的压力迎面而来,那既不是暴怒的杀意,也不是讥讽的鄙夷。潜艇与海岛之间尚隔着一段距离,可他却无端觉得那把长刀近在咫尺,可以随时刺进自己的胸膛。
他慌乱地低下头,第一次看到永远从容不迫的老板满面惊惶,连嘴唇也在微微抖动。年轻的赏金猎人一下失去了主心骨,下意识松开轮椅倒退了半步。
“刀……”伯斯一把捏住轮椅的扶手,颤抖的语调像包含着无尽的激动与不甘,“你是怎么拿到它的?!”
米霍克稍稍偏了偏头,沉默片刻后答道:“剑侠把它递给了我。”
这个答案让在场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气。
“帕林迪先生一百二十一年前就辞世了!”自觉被戏弄的赏金猎人领袖猛然拍动了轮椅扶手,一把连着锁链的短剑出现在他手中。
剑士的声音再次平静地传来:“他是去世了,但他把夜递给了我。”
“不要愚弄人!”
短剑挟着主人暴怒的力量冲向了重伤的剑客,其后连着的锁链在海面上划起一道长长的银光。
香克斯的心猛然提起来,他的手刚搭上腰间的西洋剑,却再次听到了鹰眼平静的声音。
“你不要插手。”
红发海贼满心担忧又无可奈何,只得放下手退了半步。他忽然觉得自己的鞋沿有些湿腻,低下头才发现驻足的岩石上有一大摊血迹。他有些迟疑地上移视线,目光落在了布满米霍克后背的狰狞伤口上。血肉模糊的创口受到大动作的牵引,更多鲜血正汩汩流下。
那个骄傲的家伙不可能背对敌人逃跑,那么这伤——香克斯的心像被什么狠狠戳了一下,他来不及理清那五花八门涌上心头的纷繁情绪,呼吸也在瞬间迟滞了。不该干预朋友的原则一下子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锵”的一声抽出了剑。
在这压上所有躁怒的一剑挥出前,米霍克的黑刀却已经面对着伯斯的短剑落了下去——并非斩击,也并非相抗,在短剑抵达米霍克的身体之前,那把华丽的黑刀像是忽然失去了支撑,直直地落了下去,再次顺势插进了岩石里。
米霍克面不改色看着来势不减的飞剑,下一秒,那道银光从中断裂,一分为二,两半片的银剑连同锁链在米霍克的脚边颓然坠地。而裂痕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远方蔓延,轻快地直达那紧握着链条的右手。
伯斯当机立断地松开了手,最后一段锁链分成两半,掉落在他腿上。缩紧的指尖被不着杀气的剑气余波擦过,他心下一凛,抬头去看挥出了如此凌厉又柔和的一刀的年轻剑客。
米霍克感受到自己的力量与意识都在使出这最后一刀后渐渐消失,潜艇上的人一点儿也不重要,他只是突然想把全部的感悟都告诉给身边的香克斯。
“我在第一次下水时,体会到有威力的剑法不是一味的霸道。”
“再次下水前,我想通了自己的目标不该是一把坚硬的刀,如果不能在剑术上有突破,那不如死掉。”
“最后一次在水中,我想到自己必须成功,还不能死,所以……”
“谢谢你,红发。”
隐约听到了这番话的伯斯愣在原地。半晌后,这位机关算尽的赏金猎人领袖一反斯文的常态,忽然迸发出一阵响亮的大笑声。
他想到十年前那个还不属于海贼的时代,身为皮蒂镇最优秀的探宝者、享誉一方的杰出剑客,他曾经发誓要取回祖先帕林迪的兵器。他曾以为自己是唯一有资格握住那把刀的人,他会带着那把无上大快刀成为超越祖先的大剑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