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位兄长素来是个有见地的,平素少问她这些事,她虽有犹疑,但还是认真思虑了会儿,老实答道:“你若问以前的我呢,我随哥读万书千史,经文史册无一不以诲人为责,自然说公义与天同,无则礼教崩天地乱。”
西斜日光被窗棂切成碎块,在地上拼接成各式并不规则的形状。
她静静看了好一阵子,才笑道:“若问如今的我么,公义未必是真公义。”
“怎解?”
她轻轻叹了口气,心说天地不公,她这位兄长本是辛未科的二甲第一,合该仕途顺畅,当年新皇登极不久,庶吉士考核合格后,地方多缺,他不惧苦,但却重情重义舍不得丢下她这个累赘,这才一次次错失良机。在都察院一待三年,博得一个“铁钉子”的名号,连皇帝见了也怵他三分,然而天家威严岂容臣子冒犯,明面上赞他刚正不阿,最终却也因为这份发怵,将宣府边地的苦缺拨到了他身上。
若说公义,为人他不愧于天地君亲师,更为她散尽家财百般求医,为官他亦不曾愧对百姓生民与胸中道义,然天底下,哪有绝对的公义呢?
她想得远,面上却只冲他笑了笑:“人活天地间,公义高位者定,人心却瞒不过火眼金睛。”
他微微闭眼,颔首应下,尔后又摇头:“然人心易变。”
当年深入敌军扬国威的少年将军,如今也不知是否还有一分赤诚之心。
她凝眸看他,良久,轻声接道:“人生天地间,或困于父子亲情,或困于壮志未酬,又或困于怀才不遇,无处不是桎梏,多有挣扎实属正常。”
“人非圣人,偶尔犯错也无不可。”
他迟疑了下,眉头紧锁。
她笑了笑,认真道:“既在说你问的人,又在说你。”
他颔首,目光落在中庭中,金色斜晖打在照壁上,隔绝了大部分的光与热,却仍有余光照进来,将人笼进这光热里去。
人要汲光热。
他将手伸进余晖下,静静感受着手掌心一点点变热。
周妈妈正在外头上灯,刚从脚凳上下来,便听外头有人敲门,简单询问过后来向他通传,他敛了遐思,起身往外头走。
他刚至饭厅门口,一见那抹鹅黄,顿觉太阳穴一阵一阵地疼,似是有什么东西要从脑子里跳出来一般,不由伸手揉了揉,这才觉着舒缓了些许。
薛令仪见他许久未动,好奇看过来:“什么人?”
他明知她听不到,却也没回头,只是低笑了声,道:“一个蠢材。”
第53章 舔狗一无所有
深秋时节, 暮色铺染得快, 偶有南归之雁从夕阳下飞过, 投下一片转瞬即逝的阴影。
孟璇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口, 目光落在墙角的紫藤萝架上。
枝叶早已枯萎, 夕阳余晖倾洒而下, 斜斜落在照壁上,令整座院落都溶进脉脉斜阳里。
薛敬仪出来迎她, 只问:“孟二姑娘想好了?”
“想好了。”
她笑起来, 侧身从小厮手里接过琴盒递给他:“当日犯蠢, 幸得大人指点, 今日特来致谢。”
他淡淡扫了这琴盒一眼,上等黄花梨木铸就,里头的琴虽暂且窥不见分毫,但从琴盒已知此物珍贵, 他自然推拒:“无功不受禄,孟小姐客气, 然而在下愧不敢受。”
孟璇伸出来的手顿在半路, 好一阵子才将琴盒竖捧在身前,挑眉冲他一笑:“这就是薛大人的待客之道?”
薛敬仪愣住, 尔后请她进门, 引她入客厅, 亲自为她添茶。
她依旧捧着那把琴,手不得空,他只好将茶杯递到她跟前的案上, 她垂眸看了一眼,径自将琴盒打开,里头是一把上好的三弦琴,紫檀铸就,上刻制琴师江固安之名。江固安此人,放眼天下,也是千金难求一琴的制琴大师,好南弦之人虽少,但因他三年才制一把琴,等着求一把江固安琴的人能从南都排到京师。
他那日在孟璇那里见到的明明是她用来附庸风雅的北弦,他能断定,此人不懂南弦,平素自然不会有收集此琴的兴趣。
短短两三日,她竟然能求到一把江固安的琴。
他不由得抬眼正视了她一次。
她将琴捧出,递到他跟前:“也不怕你笑话,我本就不会南弦,但毕竟千金方得一把江固安,若不物尽其用,也是暴殄天物。”
他没有要接过的意思,她只好补道:“既然大人好此琴,能否请大人帮我试下音?”
她这般说,他再介怀倒显得他过于不磊落了,他挽袖将琴接过,手指甫一触及琴柱,顿觉出此琴之珍贵,怕是就算在江固安本人的宅子里,这把琴也是万中挑一。
好琴之人自然不舍好琴被糟蹋,他低头认真为她调音,长眉隐在琴头之后,显出一种别样的疏淡来。
看在这把琴的面子上,他也肯同她说几句闲话:“此琴难求,况才几日功夫,便是要往长洲求江固安赠琴也来不及,孟二姑娘是如何得来的?”
孟璇没料到他问得这般直白,微微犹疑了下,老实答道:“去找我二嫂要的。也不怕你笑话,二嫂那里的稀奇宝贝虽多,但别的都说随便拿,独独这把琴,我死乞白赖地求了好几日,嘴皮子都快说破了,今儿二嫂才恋恋不舍地命人给我送了过来。”
“二嫂?”
薛敬仪搭在弦上的手指骤停,不着痕迹地套她话:“宣府会南弦的人实在是少,女子习南弦者更是少之又少,楚阁老这位千金竟有此爱好。”
她不甚在意地道:“依我看,二嫂倒也未必会,兴许只是爱听罢了,毕竟祖籍应天府,好听昆曲或评弹也不足为奇。”她想了想,又道,“不过吧,我原来和二嫂有点过节,这次去求她也算死皮赖脸了,倒没料到她真肯将此琴赠我。”
“过节?”薛敬仪也不知为何她一提到楚去尘这个妹子,他竟也对旁人后院之事生了几分探询心思。
孟璇总算觉出他这反应前后反差太大,后知后觉地发现自个儿多嘴,讷讷地拣了不大要紧的话补救:“也不算有过节吧,就是各自看彼此不大顺眼罢了。”她脸涨红了些许,不太自在地道,“再说了,我又不是白拿,她虽不肯要,但我也把银子送去账房了。”
这琴哪是市价能买到的。
薛敬仪失笑,只道:“据我所知,因当初孟世子遇刺一事,淳老爷如今还停职在家吧,孟二姑娘的月钱倒是多。”
旁人只道父亲停职是因当日鞑靼之事久无进展,家里人却都清楚是因为她那个不成器的亲哥犯浑冒犯了楚怀婵,毕竟孟璟这人懒得同他们弯弯绕绕,停职令出来的时点一点也没避嫌,只是不知为何她爹竟对孟璟这般行事半点意见都没有。
孟璇脸上挂不住,但也没法把这种事拿出来解释,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至于月钱,她则更不敢提,总不能说这都是她这个二嫂进门前她和娘亲从人家账上克扣下来的吧,只好强自找了个托辞:“这些年也攒了不少,托人拿出来在外经营庄子田产呢,到如今买把琴添座小宅子也还是勉强够用的。”
薛敬仪低低笑了声,也不知听没听出来端倪,总之只是慢条斯理地将垂散下来的广袖重新挽了上去,又低头去试音,神情专注,似是半点不容打扰。
孟璇想说几句什么,又不敢出声扰他,交握在一起的手指不安分地互相摩挲,竟生生在这深秋傍晚生出了几分热意,不由得拿了锦帕扇风。
时不时带起的风惊扰了薛敬仪,他抬头看她一眼,淡淡道:“近日天气多变,孟二姑娘若是考虑好了,日后少出门才是。”
孟璇忽地止了动作,就这么绞着帕子,手心缓缓浸出一层薄汗,不大自在地道:“二哥的事我的确是管不着,此前鬼迷心窍做了蠢事,多谢薛大人提醒,更谢大人手下留情没向都察院递本子,改日必想法子请二哥亲自来向大人道个谢。”
“想法子”这个词用得颇为微妙,就孟璟那个目中无人的狂妄样,她能请得动他?
他觉出几分好笑的意味来,将调好的琴递还给她,不甚在意地道:“那倒不必,我可没说对孟世子的事既往不咎。”
孟璇愣住,伸出去接琴的手顿了一下,疑惑道:“那薛大人什么意思?”
他见她不接,将琴放回琴盒中,道:“我与孟都事同朝为官,孟都事在宣府和整个后军都督府的身份地位和影响都非旁人所能企及,御史巡关,对他多留几个心眼儿自是应当,更是职责所在。况且,历朝历代,因言官弹劾而一朝覆灭的世家勋贵可不在少数,言官非好人,拿捏不住收买不了的监察官则更是危险,孟都事尚且怵我几分,孟二姑娘倒是敢凑上来……”巴巴地献殷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