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细细阅了一遍,直至再一次看见“人间故旧人”五字,忽觉心里颇不是滋味。
他往她那头看去,西斜的日光倾泻而下,她裙上的水云纹亦随着动作而熠熠生辉,宛若波涛翻涌,云卷云舒。
她听得这一声极轻的叹息声,停下笔往这边看过来,见是他,笔尖无意识地颤了下,墨汁就这么沾上了她的马面裙,她回过神来,赶紧将笔放回笔枕,冲他见了个礼。
他忽然不知起什么话头好,总不能说你今天没过来叨叨我我还有点不习惯吧,这样倒显得他一天到晚求啰嗦一样,这也太没骨气了些,他迟疑了下,没作声。
楚怀婵见他这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琢磨了会儿,刚想说句什么,朱唇轻启,尚未来得及出声,却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只好手忙脚乱地拿帕子掩了。
孟璟细细打量了她一眼,她昨儿尚且穿着纱褂,今日却又捂了厚厚一层,他抬手叫不必多礼,她温声问:“您怎么过来了?”
这话毕恭毕敬,透着丝异样的疏离。
他走近,停在她身旁,目光落在石桌上这片干净的芭蕉叶上,状似不经意地问:“昨日受了寒?”
楚怀婵低低“嗯”了声:“劳您记挂,不碍事,但怕将晦气症带过去给您,便不过去叨扰您了。”
她今日语气客气得紧,不像昨日半真半假但还算恣意。
孟璟盯着她,若有所思。
他惯常看人都是这般,半点不知避忌,她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眼神躲闪,只好垂下首,却又见着裙面上那滴碍眼的墨汁,于是愈发恼羞成怒,几乎想转身就走,但她还没来得及抬脚,又止不住地咳嗽了声。
昨夜毕竟淋了寒凉秋雨,虽然她因幼年时大病一场差点丢了性命,这些年来都诸事小心地养着,如今身子倒也不算差,但和他这种习武之人还是比不得,昨夜回来便觉有些不舒服,又加心事重,几乎一夜未眠,今早起来喝了些扶舟开的药才好了些。
她心里有事,怕见到孟璟露了怯,便没去阅微堂,但在屋子里也坐不住,这才跑到院里来折腾些乐子打发时间。
但毕竟已至季秋时节,天际虽悬着日头,却并不算暖,在外头待了这许久,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咳嗽复发,心里那股子犯呕的感觉又蹿了上来,她蹲了个福:“身子不适,就不在您跟前叨扰了,先行告退。”
她说完就走,水云纹随她步子而晃动,惊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他叫住她:“你没有话要问我?”
她顿住脚步,看了敛秋一眼,挥手让她出去,压低声音问:“事情都无虞了么?”
孟璟倒没料到她一来便要关切上一句的居然是他的安危,愣了下,道:“无碍,有人盯着,看他如何行事。”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薛敬仪。
她微微抬头觑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他便再问了一遍:“没有了?”
她迟疑了下,低声回道:“我不知道。”
孟璟走过来,停在她身前,笑着说:“你有没有话要问我,你自个儿都不知道?”
他这话里其实带了几分戏谑的意味,但她却难得没还嘴,而是难得地沉默了半晌。
他就这么看着她欲言又止,好半晌,他忽然伸手轻轻摸了摸她脑袋,他整个身子也因这动作而近了许多,几乎将她整个人完全罩进了他的身形下,遮住了所有的日光。
他呼出的温热气息令她一颤,尔后,她听到他温声问:“身子不舒服?”
她心烦意乱地摇了摇头,语无伦次地答道:“我不知道,不是……也有点吧。”
“不是,我心里头乱得很。您非池鱼,我不蠢,也不是呆子,我读过的每一本书历过的每一件事都告诉我,我应该装聋作哑以求活命或一时安稳。”她抬头看他,喃喃道,“可我心里好像又有个声音一直在提醒我,不管怎样,您早晚留不留我这条命,也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便是要死,也得给我个明白吧。”
她仰头,冲他笑了笑:“我挣扎了一宿,说实话,也有些累了,起码此刻,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您想试探也好,想坦诚也罢,都别告诉我什么,让我自个儿安静待会儿吧。”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个儿方才做了个什么动作,缓缓后退了半步,又缄默了一会儿,没回答她的话。
楚怀婵自嘲地笑了笑:“小侯爷,您若当真只是取了一位都司佥事的性命,哪怕朝廷当真要发落呢,嫁叟随叟,我乖乖陪您受过就是了,断不敢有半句怨言。”
“我以前总对您说,我有自知之明,不会要求您给我什么,可眼下,又发现我似乎不是个那么大度的人。您行事并不避忌我,如果是试探,您大可放心,我没有别的心眼……起码、眼下没有。”
“若不是试探,那我很感激您的坦诚。但我……”
她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艰难接道——
“我口是心非,偶尔也会贪心不足。”
第45章
“你还想要什么?”
他问完这一句, 目光垂落在她的长睫上, 西斜日光为她打上一层金黄光晕, 令她整个人都愈发柔和起来。
长睫微微垂下, 在日头下边, 竟也可以辨出根根分明的暗影。
他抿唇, 破天荒地在她未答话之前便补道:“让我试试吧。”
这话听起来,倒像是无论她接下来的答案有多么荒诞不经, 他都会无条件同意一般。
楚怀婵抬头去看他, 竟也能从他惯常无波无澜的双眸中看出一分缱绻柔情。
可她却只是迷茫地摇头:“我也不知道。”
“我也不知我为何会突然变得这般贪得无厌。”
她说完这话便往外走, 走出去两步又回头, 道:“您别怪我无礼,等我想好,自然会来找您的。”
孟璟点头应了一个“好”字,目送她走到门口, 这才收回目光看向墙角。
那里开了一扇角门,出去便是东池。
他忆起那晚在阳河上, 他同她说起, 月上西楼,似瑶台仙人驻足而栖, 是名栖月。
而她, 也曾说过, 月圆之时,会邀他来东池共赏明月。
他轻轻叹了口气。
他在后院待了一刻钟,将芭蕉叶上已经干透的墨宝又阅了一遍, 这才出了门。
他刚拐上游廊,孟珣从南边跑过来,嬷嬷在后边追不上,急得大声呵斥,孟珣兴冲冲地回头朝她做了个鬼脸,一转头……就撞上了一樽大佛。
他手里握着的一把新鲜莲蓬就这么拍在了身前这人身上,他今儿得了这宝贝,眼前这走路不长眼的也并没有影响他的好心情,但他一抬头,却看到眼前之人居然是绝不应出现在此地的孟璟,脸上的笑意缓缓凝滞,最后乖乖地站规矩了,讨好地替他掸了掸被撞皱了些许的衣服,一脸谄媚地套近乎:“哥,你来找嫂子啊?”
孟璟嫌弃地打掉他爪子,站远了半步,不答反问:“中秋不是才回来过,怎么又回来了?”
他被人撞了个满怀,自是不满,连带着语气也冰冷得不行,孟珣嘟嘴示意不满:“哥你这是多不想看见我啊。”他不甚乐意,但还是怯怯地老实答道,“先生告病。”
孟珣年纪还小,虽然偶尔劣性上头会犯浑耍些滑头,但平时不大敢在他跟前撒野,他没再深问,目光落在他手里的莲蓬上,孟珣以为他好奇,解释道:“先生在高山上寻到的,说是有片湖,眼下都这时令了,里头居然还有莲蓬,尝了尝还不错,就采了些回来送学生。”
他伸手掰下一粒莲子剥好递给孟璟:“我试过了,味道还不错,二哥尝尝么?”
这时节莲蓬早过季了,但他手里的尚且新鲜,这枚莲子瞧着也的确饱满,他看了好一会儿,冷不丁地来了句:“你先生采莲时不小心掉水里了?”难怪告了病。
“……你说是就是吧。”
孟珣手伸了好一会儿,他才接过往嘴里送。
入口清香,他目光缓缓移到孟珣右手握着的这把莲蓬上。
他看得实在是有些久,孟珣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阵不祥的预感,哆哆嗦嗦地往后退了一步,试探问:“二哥,你不会和我抢这个吧?”
“不会。”
孟璟这人向来说话算话,也没闲工夫逗弄他这等小孩子,他放下心来,笑嘻嘻地走回来,却不料孟璟忽然探手将他手里的莲蓬一并夺过,漫不经心地道:“就当给你嫂子上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