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的尽头是一个禁闭的石制密室,一如少年坚固而无法推开的心门。
也就是这样一个密室,困住了少年十一年,自从那件事发生后,仅仅六岁的他便把自己锁在里面日夜苦读,不眠不休地学习,从四书五经到兵法等万卷书籍,再到琴棋书画这些技艺,大大小小皆烂熟于心信手拈来。
还有无数次地算计筹谋,写满了一张又一张白纸,精细到时辰与地点,能够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足不出门便算尽天下事。
以及他那待人做事成熟老道,三言两语挑拨操控人心的手段,陆渊自己都感叹望尘莫及。
许多时候,他都是按着少年的计划一步步来的,第一丞相……呵,真正的他恐怕担不起这个名头,然而谁又能想到,真正的幕后操纵之人,会是这样一个年轻的少年呢。
不过也唯有他知道,这个少年有多么优秀,多么努力,不,准确说,是有多么拼命。
可那千疮百孔的灵魂怕是再也无法被填补。
“长归,”荷蓉对着端着食盒站在门外的长归一点头,脸色凝重道:“少爷还是不肯出来吗?”
“是的,少爷明明已经很久没有如此了,但这次不知怎地,刚从林家回来就又把自己锁起来了,也不知道多久能出来!”长归已经急到想要拿工具砸门了。
荷蓉的眉皱得更深了,她上前几步拍了拍门道:“少爷!丞相大人来了!”
门内久久没有动静,就像里面根本没有人一般。
她刚想再去拍门,却被陆渊拦了下来。陆渊朝她摇了摇头,道:“我们还是再等等吧。”
荷蓉面色复杂地再次看了一眼门,也只得作罢。她知道,少爷不想出来时,谁也没办法把他从那万丈深渊里拉出来。
是的,在她心里,这密室就是少爷的万丈深渊,若一去,就再也无法回头。
三人殊不知,这一等便是一夜。
当朦胧的薄雾开始飘散在整座丞相府内,沾湿在青翠的芳草上时,黎明,才将要来到。
一切的色调回归天青,只有少数几缕阳光穿过翻滚的云层洒落于此,人们才恍然察觉,原来是这多变的朱明之季欲降雷雨于大地,而今日,已再无黎明。
石门终于打开了一条缝。
门与地面细微的摩擦声在一片寂静中很是明显,几乎是瞬间就让精神萎靡的三人一个激灵。
荷蓉与另外两人对视一眼,连忙上前伸手推开了门。
门内的百十根蜡烛经过一夜已经奄奄一息,只剩下烛芯还在苟延残喘,强撑着照亮了整间密室,以及,那道立如芝兰玉树的白色身影。
荷蓉看着自己少爷如同泼墨画被晕染的白色衣袍,以及他凌乱地披散着的青丝,不由屏住了呼吸,她的眼神扫过地上被揉皱撕烂的张张白纸与断裂在地上的砚台与毛笔,更是心跳如擂鼓。
“少……少爷……”她低声道。
白色身影应该是听到了她的声音,缓缓转过身。
再没有朗月入怀的笑容,陆篱然如玉雕琢的脸上只余一片淡漠,而那双原本温柔似水的眸子,此刻,亦只剩下一片死寂,像是薪柴燃烧过后冷却弥留下的灰烬,一碰即化尘,毫无生机。
荷蓉开始慌了,不光是她,剩下两人也开始无比担忧起来。
“少爷!”陆渊情急之下上前几步,想要伸手去触碰陆篱然,却在对方眼神中顷刻间闪过的凛冽杀意中堪堪停手。
能消融世间冰雪的双眼,现在也能重新冰封一切,无情地吞噬掉所有生命。
陆渊“噗通”一声朝少年跪了下来,第一次用了另外一个称呼——
“臣陆渊,罪该万死,恳请王上原谅臣,让臣再尽绵薄之力,助王上完成大业后再自行了断。”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什么时候下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难安
陆篱然没有回答他,令人心悸的沉默在密室内蔓延开来。
“嘀嗒……嘀嗒……”
液体滴落在地面的声音在此刻寂静中被无限放大,震得几人耳膜嗡嗡作响。
荷蓉脸色一变,立马冲上前去,只见在陆篱然的左侧,有刺目的暗红滴落在地上,与泼洒的墨汁晕开,相融,渐成玄色。
而他垂在衣袖下,那只白皙修长的左手,掌心间有一道极深的划痕,隐约可见模糊的血肉,从伤口中流淌出的鲜血划过他的莹润的指尖,连成一串串血珠。
荷蓉眼尖地看到了旁边断裂的砚台边角锋利无比,上面沾染着丝丝血迹……
一定是少爷又在伤害自己了。
“长归!快去取药来!”
“是……是!”长归猛然回神,飞也似地向外面跑去。
掌心处传来的阵阵刺痛感让陆篱然清醒了些,他的思绪慢慢从记忆深处那片血色中抽身。
“起来吧。”声音沙哑而低沉,像是将死之人最后的弥留之音。
陆篱然疲惫不堪地阖上了双眸,敛去周身外泄的森森寒意。
陆渊看着他苍白脸庞上早已发红的眼底,干燥的唇瓣,透露出深深的颓靡,内心涌上一阵心疼。
“少爷,无论前路如何坎坷,您不能这么折腾自己。”陆渊没有起身,依然跪着朝他道。
“陆渊……”陆篱然道:“你不必管我。”
唯有将自我囚困于此处时,他才能把将要被眼前的安乐苟且压下去的那段记忆重新拾回;唯有反刍这种痛苦,将鲜血淋漓的伤口全部暴露出来时,他才能再次坚定不移,自私自利地走下去。
“可是……”
“大仇一刻未报!”陆篱然忽然睁开双眼,充斥着滔天的仇恨,染血的左手死死抓紧心口处白色的衣襟,瞬间将其浸红了大片。
他有些失控地朝陆渊吼道:“此心……一刻不得安宁!”
饶是陆渊活了四十多载,历经过种种风霜,此刻也被少年的模样震慑心灵,忍不住想要老泪纵横……
他家少爷,太苦了。
当别家的孩子还在父母的怀里撒娇讨要宠爱时,他家少爷,却已经披麻戴孝,麻木地跪在无名的碑坟前……世人皆道丞相家的公子一席白衣,好不风流潇洒,可谁又能懂,那是未亡者为已逝之人,茕茕孑立的无声吊唁。
当受宠的独子不耐烦地扔掉经书课本时,他家少爷,却因为自己的谋划第一次牵连害死无辜之人时,囿于静室,对着窗口枯坐整夜,试图强迫自己的心,学会自私与冷漠。
当世家公子纵马扬鞭,看尽长安花时,他家少爷,却在一张张白纸上,机关算尽中,度过了大好的韶光。
陆篱然狠狠地喘了口气,完好的右手五指张开,撩起额前垂下的稀碎的发丝,指尖缓缓穿插进柔顺的青丝之中。
“今日之事不怨你,是我没有料到林鹤此人防备心极强,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被他敏锐捕捉。”他终于冷静了下来,墨眉轻蹙,道:“但你也不允许有下次了。”
“是。”陆渊起身俯首道。
“已经很少有什么事情能脱离我的掌控了……”
陆篱然勾唇冷笑,眼神幽幽:“林烟兮,我亲爱的知音……我一定会得到你。”
他不顾地面上一片狼藉,弯腰捡起几张写得密密麻麻,墨痕未干的纸张,仔细看了起来。那认真的模样像是之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转瞬又全身心投入到此刻的谋划里。
“给宸子奕的信送出去了?”陆篱然抽空问荷蓉道。
“回少爷,已经送出去了。”
“很好,叫墨凝三天后无论如何也要跟过去。”
……
与密室里压抑的氛围相似,书房的林烟兮等人,亦被一种郁郁的阴霾笼罩,不得开心颜。
“父亲,哥哥的仕途,是不是从此就被我毁了……?”林烟兮担忧地问道。
皇帝已经知道了哥哥的全部身份,一定会找机会铲除他,杜绝他再接触兵权。而这些,都是为了保住她!
林鹤忖度了一会,思考无果,开始在书房内来回走动。
林尘也捏着下巴想了起来,既要让他能带兵打仗,又不被皇帝给陷害,确实并不容易。
“想要不受皇室侵害……”林烟尘秀眉紧皱,喃喃道:“那不如远离皇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