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转寒，屋子里烧了蜂窝煤炉子取暖，空气里带着淡淡的煤渣味儿，有些怕冷的姑娘手上还抱了个暖水袋。今年B城冷的早，这才深秋，已经快赶上去年十一月的冬天了。
明卓从这栋四层小楼的一层楼梯走上来，穿过阴暗湿冷的走廊，却浑然不觉身上的寒意，内心的激奋牵引着她，让她一时忘怀了寒冷和对爱人的担忧。
此时此刻，她只是一个面对前景辽阔的事业，而感到振奋不已的专业职场人。
明卓到来的脚步声，很快吸引了这间屋子里的所有目光。
他们停下了正酣的讨论，以一种奇怪的甚至略微有些警惕的眸子打量起了她。
白白嫩嫩，气质斐然，最重要的是，这张逆天的美貌，都可以直接担任他们新剧里的女一号了。
有男同事当即看怔了眼睛，在场的所有人中，明卓注意到，除了林新丽，其余的人，仿佛对自己都很好奇。
在短暂的静默过后，萧寒率先开了腔介绍道：“给大姐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在大学的学姐，明卓，明主任。以后咱们都是同事，明主任是T大新闻系的高材生，希望在以后的工作里，大家多多配合，共同做好我们的事业。”
老板发了话，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起，算是欢迎新同事。
明卓大方落座，在一片片欢欣的目色中，她敏锐的发现，那个坐在萧寒对面的女人，神色似乎略显黯淡。
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明卓不动声色的瞥了几眼林新丽，愈发肯定自己的判断，她发现，林新丽好像很别扭。
萧寒和其他几个制片负责人正谈在兴头上，谁也没有发现林新丽这个女一号的异样。
所有人的焦点都在新戏的筹备上，两个导演正在为了戏中的一个小细节争论不休。
是关于是否给林新丽增加一段床戏的争论，导演和副导演争论的脸红脖子粗，谁也不肯让谁。
几个大男人各说各的，林新丽怯生生的看着他们为了自己的戏份争得你死我活恨不得和对方打起来，心里憋着的话也不敢说了，生怕自己一个妇道人家在这事上插嘴会被骂。
她低着头，一言不发。
那边吵得却越来越激烈，导演拍着桌子吼道：“我们要拍的，是战争片，是要展现我们国家普罗大众积极向上的精神风貌，加一段这种戏份进去，纯粹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动不动就学洋鬼子那一套！”
愤慨的正导演指着副导演的鼻子大骂，情绪显然有些失控。
林新丽这个时候抬起头来，看着这位大叔据理力争的样子，感动不已，但是她的反应，谁也没放在心上。
她环视了一圈儿，也没人搭理自己，直到目光最后赚到明卓身上，她眼中流转的波光顿挫了一下，抿了抿唇，也不敢多看明卓。
明卓平静的面孔上没有什么表情，眼风扫过林新丽，深邃的眸子里情绪被掩藏的很好。
其实，明卓看的出来林新丽在想什么。
她知道，在这样一个年代里，对于一个农村出身的女孩子，又是性子比较保守怯弱的，拍摄一段长达五分钟的船戏，意义非同小可，大概在林新丽心里，这与逼着她去演三级片无异了。
而且，这并不仅仅是普通意义上的恋人之间的情趣戏，还有一段是讲述了一个美丽的乡村姑娘在去探望男友的路上，被侵华日军掠走玷污的戏。
明卓看完了剧本，那段戏真的是真实又残酷，按照许多年后流行的说法来讲，简直是黄暴极了，可是她也清楚的记得，正是这一小段无比虐心的戏份，最是戳中了观众们的心。
这两段船戏，成了多少年后无数男男女女们羞于启齿但又过目不忘的经典。
也可以说，林新丽是凭借着自己在这两段戏中展露出来的色相，凭借着为艺术勇敢献身的精神，赢得了无数忠实的粉丝。
明卓手心里沁出了细细的一层汗，回想起来曾经这电影空前的盛况，心里头五味杂陈。
她知道林新丽在害怕什么。
看着对面林新丽已经开始微微泛红的眼圈，明卓心有不忍。哪怕明明知道这个姑娘对自己最爱的男人心有所图，但同为女人，那种与生俱来的同理心，让明卓无法忽视林新丽的感受。
这是八二年，一个文艺市场刚刚开始崛起的年代，一个百废待兴生机勃勃的年代，同时也是一个儒家文化三纲五常持续了千年并且仍在延续的年代。
恐怕没有那个女人，真心愿意靠着自己的胴体博出一段大好前程，可是现实就是这样，你不想怎样，偏偏命运就给你什么下场。
明卓嘴唇动了动，这时候，耳畔响起来了副导演的声音。
那个文绉绉的，看上去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男人，对导演的指责似乎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他嘴里叼着烟，吞云吐雾，笑嘻嘻道：“导演，敢问您是拍纪录片呢，还是在拍电影？正所谓人心在想什么，看到的就是什么。在我眼中，这不是色情，更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而是艺术，只要能够打动人心，就是好东西。我还是那句话，这段戏，不能改。”
副导演看上去清隽文弱，说出来的话却是掷地有声，毫不软弱。
场面陷入了僵持，支持导演的占了一半，支持副导演的也有一半。
萧寒犯了难，他想到明卓还没有发表过意见，于是将目光放到了她的身上。
“小卓，你觉得呢？”
萧寒目光炯炯，在场没有表态的人，就剩下他和明卓了。
空气一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到了这位新来的领导身上。
大导演嗤之以鼻，有些不耐烦的点了根烟，静静地和其他人一样，等待着明卓表达立场。
第139章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四）
明卓知道这位大导演的人脉和经验都不是副导演能够比肩的，可是大家之所以愿意支持副导演，自然也是想着搏一把，万一运气好了，趁着国内电影市场还是一片死水的时候，来个大胆的创新，一定能够收获一大批观众。
而大家也心知肚明，这样的戏份，对于一个刚刚踏入社会不久的小姑娘而言，就像是一场赌博。
但是，即便是赢了，那也是她抛出自己的形象换来的，所有人心里都替林新丽感到了惋惜，只可惜，这份惋惜并没有人在意。
林新丽在沉寂了好一会之后，听到萧寒这么问，顿时眼光里充满了希冀，看着明卓，，满怀期待的等着她帮帮自己。
这个问题一抛出去，就像是往幽潭里投入了一颗定时炸弹，在尚未掀起来腥风血雨之前，整个人水面都变得暗流汹涌起来。
有几位年纪稍大的同事们，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明卓。
这个问题可不太好回答，说好了，两方都不得罪，说不好，她一个新来的，要是把俩人都得罪了，以后在公司里，不管是树立威信，还是处理和同事们的关系，都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看热闹的同事们跃跃欲试，试图给这紧张的气氛再添把火。
“明主任是T大高材生，我们也想听听您的高见。”
说这话的人，是同萧寒一起长大的发小，祝游声。
他嬉皮笑脸的，看上去没个正行，但是话出口之后就难收回，这明显不含好意的提问，简直将所有人的情绪推向了最高点。
明卓年纪轻轻，上来就担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领导职位，自然有的是人感觉不爽，现在那些不爽的人，这会儿一个个正偷着乐呢。
明卓自知躲不过去，淡淡一笑，岑静的脸被桌边氤氲的茶香雾气环绕，隔着约莫两米的桌子，她隐隐能看见林新丽那张脸上难掩的欣喜。
林新丽在等着她帮忙说句话。
那双灵动双眸里的不安和祈求，让明卓心里头像是有一百根刺在挠。
屋子里静悄悄的，林新丽的心起起伏伏了这几分钟，像是经过了一个漫长的世纪，好不容易等待来了转机，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全部的希望都压在了明卓身上，尽管林新丽并不怎么喜欢明卓，甚至她出现在这里，林新丽都怀疑这个女人是不是真的和萧寒有了一腿。
每次想起来还被扣着的坤哥，林新丽对明卓的厌恶就会多一分。
只是此时此刻，她却是自己唯一能依仗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