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凌远觉得自己的手长得一点儿不像外科大夫,不够修长,指尖不够纤细,特别是拇指,短粗胖。冯主任能一眼看出他天赋异禀,绝对在眼力上有两把刷子。
冯敏找大外科主任老聂,说肝胆外科应该加个中层干部了,自己一个人管整个科室有点儿忙不过来。老聂心说,“一口歪牙”同志终于有瞧上眼的人了,难得。医务科早就建议给这个科配个副主任,但冯敏推说没有合适的人选,这事儿一直也就没落实。倒也不是他要拦别人的路,行政管理工作和给人诊病开刀是两码事,贸然提个不对路子能力不行的人上来,工作没法搞,肝胆外科压力大,效益却一般,老同志都不愿意领行政职务。按照冯敏的设想,这个副手,医术首先得过硬,能服众,其次还得会管人会管事,顶得上来。当然了,和一把手投缘也是非常有必要的。
体制内当官的难处,估计只有体制内的人才能明了,没有颗大心脏,没有副厚脸皮,怕是成不了大事,关键,你得会装。凌远,还有的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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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笑虽然开了,但一晃,李熏然有大半年没再去过第一医院。暑假了,他忙着考驾照。
眼看都9月初了,还有台风登陆。李睿瞅着门诊大楼窗户外头在下午四点就上演的一片黑压压,盘算了一下待会儿自己走到地铁站,裤子得湿到哪个位置。李睿其实有车,但实习期间,他不想开车上下班,医院车位本来就紧张,一个实习生就别给人家添乱了。李睿比凌远就小两岁而已,却得乖乖叫老师。凌老师对这个学生很满意。可能所有的为师者都对自己第一个弟子有特别的感情吧,不管这人本身是否真的成器。况且,李睿是真的很好。
他跟着凌远去查一个明天排了大手术的病人的房,看看术前准备的情况。电话铃声踩着五点半的沿儿响了,李睿掏出电话便眉头一皱,准备按掉。
凌远说他,“还是接吧,是李熏然吧。”
李睿露出一丝惊诧,凌远笑道,“他住院那次,电话打过来你就这副表情。”
拿了驾照的李公子没处显摆,知道堂哥平时不开车,眼看大暴雨来袭,赶紧看看能不能献个殷勤啊,顺便骗顿饭。内个,说好请远哥吃饭的。
李睿挂了电话,满脸无可奈何。
“老师,李熏然非要请咱俩吃饭。噢不,是让我请你俩吃饭。”
“今天啊?”凌远瞟了眼窗外。一道闪电正好劈下来。
“昂。他到楼下了,说不下车了,在大厅门口等,下雨了,省的咱们往外走再淋雨。”
凌远扥了扥自己胸前的名卡,说,好吧。
李熏然开了辆半新不旧的帕萨特,他爹淘汰的私家车,平常也没人动。李永泽根本用不上私家车,李夫人不会开车,上班离单位又近,自家的车主要功能是在地库接灰尘。
李睿和凌远上了车,李熏然朝后座上的凌远笑得露出八颗牙齿,“远哥,好久没见了啊。走,咱吃火锅去。”
刚开出医院的大门,基本就进入堵车状态了。雨势大起来,砸在车窗上,声音很响,雨刷开到最快一档,在眼前晃来晃去。
车子开上也就不到五分钟,几百米而已,一个停顿,竟然原地熄火了。再打,怎么也打不着了。
嗯,什么情况?新手司机显然还没接受过这种教育。
李睿叹了口大气,悠悠问道,“我叔这车多长时间没开了?”
擦,电瓶没电了。
保险公司的道路救援说,呃,抱歉,大暴雨,路上太堵,一时半会儿赶不到,要不,先推到路边?
我去,推到路边这种事儿就不用你科普了好伐。新司机暗自叨叨。
怎么办?推呗。
车上连把伞都没有,不过话又说回来,推车也没法打伞。
幸亏还没上主路,三人一块儿给推到辅路路边不碍事的地方。基本淋了个半透。
凌远说,“走吧,先去我家,几分钟的路,雨太大了,在这戳着不是办法。”
新司机一脸沮丧地跟着在大雨里颠儿。这个帅耍的,唉,长使英雄泪满襟啊。
分别换上干衣服的三人,聚在厨房门口,半是尴尬,半是逗趣,相继嘎嘎笑起来。
这运气,真是盖了。
凌远看着自己的圆领T在李熏然身上咣里咣当,露出小孩儿的锁骨。
“算了,也别跑出去吃了,在我这涮火锅吧,我看看冰箱里有什么可吃的。”凌远弯腰往冰箱里探,李熏然凑到凌远身后,说他想吃猪脑。
啥?凌远大概对陌生的食材听力不大灵敏,从抽屉窜出的冷气儿里抬起半拉脑袋,半懵地望向李熏然。
其实你不穿白大褂的时候,看着一点儿都不厉害,还有点儿呆萌。李熏然心想。
第五章
“到底怎么回事?家属怎么会知道你们科室内部会议的讨论内容?”齐院长边拨弄着手里的烟盒边说到。纸盒盖子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迟迟没见抽出一根来。这是又跟自己较劲呢,第N+1次的戒烟。
冯敏盯着老齐手指的动作,腹诽,自己不抽就逗引别人了。马上又反应过来,领导刚才那是个疑问句。
“只可能是自己人抖搂出去的。凌远自己又不会去说,他又不傻。”冯主任慢悠悠的答到。
齐院长几乎是用鼻子叹了口气,两道扫帚眉一拧,终于扥出一根,解气般的塞进嘴里,飞快地点上。
冯主任心说,想抽就抽呗,反正你老婆看不见,这借口找的,跟谁置气似得,搞得好像院长大人之前不知道这次的事儿是自己人使绊子一样。
老齐吐出一串烟圈儿,用夹着烟卷的手点点冯敏:“你呀,太心急,反而把小凌给坑了。”
冯主任想辩解几句,齐院长桌上电话响了,看看来电显示,便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先回去,回头再说。冯敏只得起身,然后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把院长那半盒五星黄金叶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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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也没有多复杂。
一晃,凌远已经来第一医院一年多了,年终各科手术量统计,上手术台最多的竟然是他这个刚加入的海龟精英。韦三牛背地里管他叫台长,语气里简直透着炫耀,我哥们儿哎。
肝胆外科是个挺苦逼的科室,术后死亡率高,所以大夫的风险大,但效益又比较一般。科里两个副主任医师,年龄都偏大了,都自己跟主任表示过,不愿意领行政职务,走专业序列就行。冯敏倒是乐意看老同志落个清闲,又不给自己找麻烦。其他几个中级职称的年轻大夫,说实话,老冯不大看得上,觉得没灵气儿,可啥是灵气儿,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可一个科这么多大夫、护士,只有一个主任实在忙不过来啊,凌远进科室之前,冯敏还是重点考查了两个人。可凌远一来,冯主任的眼里霎时容不下其他人了。他跟自己媳妇说,他看见重振老主任创下的肝胆外科雄风的希望了。
木秀于林。
凌远接了个病人,病灶复杂,老人还有糖尿病,手术会比较棘手。冯主任建议开个手术方案的内部讨论会,看着像是给主治大夫帮忙,其实是想让凌远带带科里其他人。凌远拿了两套方案,会上他详细讲解了二者各自的利弊,以及自己选择第一方案的原因。
手术台上一切正常。可老人在术后出现了并发症,在病房躺了不到两小时,就又送ICU了,结果就没再抢救过来。
本来就是正常的术后风险,家属都在,也没见谁要闹腾。所以大家都没当回事儿,ICU那边还等着家属过来正常办手续呢。哪知道第二天,老头的儿子带着一众老中青妇女,跑到医院来闹,说是医疗事故造成的死亡。这边儿前脚刚搭上戏台,那边市电视台社会新闻频道的记者后脚儿就扛着长枪短炮的冲来了,直奔肝胆外科,好巧。
为首的中年妇女恨不得把记者手里的话筒吞下去一般,表情沉痛得夸张。她用的粉底液颜色明显过于白了,腻在胖乎乎的脸蛋子上,像漆没刷匀的旧墙皮,眼角的细纹被过于丰富的面部表情扯动得愈发明显,处处都在诉说悲伤,她那身子骨原本硬朗被那个姓凌的庸医害死的老公公哟!庸医选择了错误的治疗方案,导致手术失败,医院必须道歉,还有,负责赔偿。开口就是两百万。乖乖,潼市一个工亡事故的最高赔偿金也就60万左右。也对,老人有四个子女,按照一人50万的标准,是要200万才够。真是他们的好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