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竟然如此清风雅静,实在绝非皇帝的做派。
陈云昭眉峰紧蹙,脚步长一步、短一步,走到花径尽头时,分明自己熟悉至极的园景,竟犹豫是往左还是往右。
陈云昭踟蹰道:“父皇没有召我,我岂敢回京。父皇是天子,龙体有上天庇佑,定然无恙。我当清修于此,为父皇祈求长生不老。”
陈云昭的反应并不在岳明夷的意料之外,众所周知,当今皇帝最避讳言身后事,笃信长生,因此不立太子,远逐诸王,就算平日最得圣心的陈云昭,也是常年不踏足西京,幽居白玉京,非宴饮奉召绝不入宫。
在这等敏感的时局下,陈云昭如果未奉召私自回宫,若皇帝病好,对于他来说恐怕是殒身之祸。
岳明夷放低声音:“这些时日,侍奉陛下的内监,都是孙太傅的人。”
他忽然在陈云昭身前颤巍巍跪了下来。
陈云昭大惊,伸手去扶:“老丞相,你这是做什么,我如何当得?”
岳明夷再抬起头时,泪水已唰的流了下来,冲过沟壑纵横的面:“五殿下,老臣一生不能匡谏君主,于社稷无功,觍居相位二十载。今实不愿见奸佞妄为,任他把持,恐有篡国之灾啊!这叫……这叫我如何有脸面,到地下去见先帝,去见我岳家的列祖列宗。”
老人的声音,沙哑而气弱。
这是一个在强势、任意妄为的帝王下,小心翼翼、苦苦求全二十年的老臣。
陈云昭一手扶着他,清晨的衔月居,没有一点风,他微微昂起头,被晨露所湿的披风,微微颤动。
……
此刻的白玉京,已是朝阳万丈。
苏缨感到有凉风刮在面上,和地底腥味的风不一样,清爽,含着草木馨香的味道。她闭目轻轻嗅着,不由自主的拉下面上束的长巾,发觉眼前还是茫然的一片黑。
便问身后的燕无恤:“是天还没有亮,还是我的眼睛还没有好?”
霞光轻拂在她嫩白面上,将她面上细细的绒毛都照得分毫毕现。
燕无恤垂下眼看她,心微微一揪:“你的眼睛是经脉气血之故,过两天就好了。”顿了顿,加重语气又重复了一遍:“一定会好。”
马蹄滴滴答答,踩在石板上。
苏缨与燕无恤共骑一匹马,蜷缩他怀里,听见这话,抓着他的手,又紧了一分。
“燕……燕老二,万一我以后就是个瞎子,该怎么办才好。”
燕无恤将她再往怀里搂了一分,低下头,轻声安慰道:“不要瞎想,不会的。”
他声音温和,语气笃定,逐渐将苏缨的紧张安抚下来。
在怀中人恢复安宁的瞬息之间,他的眼中却掠过沉沉的阴霾,抬起头来望向前方,嘴唇抿作了一线。
马望太初楼的方向走,身后跟着一辆车,车中躺着从地底寻到的青阳子。
找到他时,他已睡去,也不知是昏迷、亦或是昏睡,四肢俱全,没有受伤。
约莫一个时辰以前,左怀元接到了不知什么消息,忽然放弃抵抗,两个派系围绕他盘根纠结的一夜纠缠,以左怀元的下跪接旨,尘埃落定。
同时太初楼的人也在李揽洲的放行下,得以下地来迎接他们的新统领。
在太初楼的襄助下,燕无恤在李揽洲和左怀元之前离开了太玄宫。
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对身处的这盘困局,已经逐渐明朗,只是还有几个关窍,尚想不明白。
即便当下朝阳初升,暖意遍覆于城,亦有微微凉意,升腾流动于衣袂之间。
苏缨额发上的柔软绒毛触在他颈边,她此刻乖乖不动了,拉着他的衣襟,说着悄悄话。呢喃燕语,温软兰息。
她说了一会儿话,便倦极睡着了,额头轻点肩头,横坐马前,殷红色的石榴裙覆在黑衣上,其下绣鞋金线,莲叶尖尖。
“吁”
路到尽头,他勒了马。
从前骑惯了追风,嫌白玉京的马温吞迟钝,现在却觉走得太快。
“恭迎统领。”
白柳等家侯在楼前,诸武家之子面色皆异,神情复杂的迎候他们这个才上任不久的新统领。
……
苏缨一睡,睡了整整一日。
天明又黑,黑了又明,直到干渴将她唤醒,阿曼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扶她起来喝汤。
“小姐能看得见么?”
阿曼的声音含着哽咽,苏缨为了安慰她,拉着她的手柔声道:“现在还看不见,还要依赖你啦。不过你也累不了几日,燕老二说,我过两日就好了。”
听到这名字,阿曼啐道:“都怪他,他不是厉害得天上有,地下没有的,连你都保护不了,再不叫他燕大侠了。”
苏缨想起什么,问:“他人在哪里?”
阿曼愤愤的道:“和一个糟老头子在外头院子里呢!”
正在这时,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打斗之声,高手过招,呼啸来去,青阳子中气十足的声音炸响耳边:“好你个小子,你哪里偷师学艺,这分明是别人的功夫,你竟然偷偷琵琶别抱!真是岂有此理,大逆不道!早知今日,老子还不如收个忘八作徒弟。”
然后便是燕无恤的声音,冷冷淡淡,冰冰凉凉的:“谁是你徒弟?”
第74章 传雁书西京之约
云未晏到的时候。
庭院中只有两个人, 一个正当盛年的男子,和他对面已有伛偻之像的苍头老者。
青阳子神志不清, 疯疯癫癫, 骂骂咧咧,手暴躁的扯着脸上的布。
——因他常年在地底, 还耐不住地面强光。只透过灰色布巾看着对面的燕无恤,眼神阴郁,神态焦躁。
青阳子毫无章法的出招, 乃是他当年极富盛名的“绝云负青手”。
“扶摇而上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
青阳子成名的绝云负青手,曾令山河震颤,帝王战栗。
然而此刻, 一样的招式, 因缺乏了湛卢剑意的支撑, 再无当年气吞山河的壮阔,反显出些日薄西山的凄凉来。
燕无恤没有回击,一味躲避, 不过多时,他气息平稳, 青阳子倒是气喘吁吁, 愈发愤懑。
云未晏不知道青阳子的身份,自然也不晓得,这是所有祸事的源头, 曾经改变整个江湖的狂徒。在他眼中,这只是一个十分干瘦,身法尚佳,招式灵动,可惜似乎已经久未练武,废了大半身手的老人家。
云未晏等了一些时候,直到青阳子气力不济,无法再攻。
便趁着这片刻的安宁,走到了燕无恤身前,邀他借一步说话:“燕大侠,前些日子,陛下召见,诏书还在,你……恐怕还是要进宫一趟。”
说出这话的时候,云未晏感到有些不安,毕竟,是他要求燕无恤暂代统领之职,以保太初楼周全。
不料他才一上任,就出了苏缨被掳掠,险些丧命的大事。
因此,云未晏微微有些歉疚,以他对燕无恤的了解,此人恐怕最是不愿侍奉权贵,要他俯首解刀,恭恭谨谨的去宫中向皇帝跪地请罪,恐怕难于上青天。然而为着太初楼在陛下心中的位置,为着这一楼的兄弟未来的前途,他不得不对燕无恤开了口。
燕无恤扫他一眼,神态却无云未晏想象中的抗拒,甚或,是微微带着笑的。
“也好,总要去的。”
云未晏胸中一块大石落地,涌上了对燕无恤无尽的感激之情,一时竟不知当说甚么。
见他神情微怔,燕无恤一笑,拍拍他肩,道:“我既答应你,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你安心养伤就是。”
云未晏道:“也好,听说这几日圣体欠安,等过几日陛下身子好些,就有劳燕大侠替我走这一趟。”
离开之后,坐在台阶上的青阳子,幽幽的说了一句:“你要入宫?“
“是。"
青阳子干笑一声:“你要像你师父一样,腾青云而起,抟扶摇而上,从神仙捧露像携雷霆直入安定殿,还是像个攀附权贵的禄鬼,从西极门,下马解刀,十八道门,一门一验,兜怀垂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去安定殿呢?”
燕无恤脸沉了下来:“我不是你徒弟,我也不是你。”
青阳子冷笑道:“看来你是要跪着去了。奇也怪哉,湛卢剑意的传人竟然出了你这么个懦夫孬种,在这里当什么统领,跪拜权贵,真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奇景。“
燕无恤微微收拢拳,捏紧掌心,唇抿作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