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瞎子一手站着画,掏出怀里一个烟斗,吧嗒吧嗒,抽起烟来,默默的不说话。
胡牙三蹲下身伸手给他接烟灰:“统共就一幅,钱老莫烧着,我那兄弟宝贝得很。”
钱瞎子吐了一口烟圈,道:“你这事,不好办呐。”
胡牙三谄媚道:“这不笑话麽,西陵这地界还有能难着钱老的事?”
钱瞎子摇摇头:“我从我那远房侄孙,在东城东来桥边墨老爷家作门房那,听过这个人。”
胡牙三眼睛一亮,一拍大腿道:“原来是被墨府请去了,我就说怎么还有我找不到的人!”
钱瞎子道:“你别乐太早,我侄孙昨天下午就被他家赶出来了。这钱,我收你一半。你去墨府,不一定寻得到人,听说昨天有变化,墨府发生了大事,来了个大人物。究竟是么人,什么身份,来做什么的,我半点也打听不到了。我若再知道了,就给刘叔捎烟信去,你也不用再加钱。”
胡牙三心里悚然而惊——竟然有钱瞎子也打听不到的人。按说钱瞎子这样的本事,天上神仙都知三分,他都不知道,来头得大成什么样。
钱瞎子抽完一杆烟,用鞋底磕磕烟灰,从褡裢中找了几吊钱,推给胡牙三。
“找你的,带回去吧。”
卯初时分,天还未亮,燕老二就到了东来桥。
阿曼期期艾艾的跟在他后面,问胡牙三:“那个钱瞎子真的可靠么?怎么会在墨老爷家呢?小姐真在他家,不会不告诉我呀。”
胡牙三冷哼:“信不过就罢,我反正只能帮到这了。”
燕老二往后狠瞪一眼,示意二人闭嘴。
墨府大门紧闭,里头没有丝毫人声,把门儿的人也没有,整个府邸死寂一片。
他走到衔紧铁环的门口,拿起铜环就要拍门,被胡牙三拦住。
“里边有点不对,走后门。”
看到后门也紧紧闭着,胡牙三道:“不妙,但凡大户人家,这个时候媳妇婆子们早就从后门忙活起来了,后巷一定有许多卖菜卖油卖炭的,他家这个时辰还安安静静,倒像是没有住人。”阿曼也应声:“是啊,我家从前早就开始买菜了,后巷子什么人都有,比外面的集市还热闹哩。”
燕老二上前拍了拍后门,无人应答。
他拍门的力道由缓至疾,怦的一下,那看似坚固万分的门裂作两边,轰的一声,从里倒在地上。吓得阿曼跳了一跳。
胡牙三不由得咂舌:“兄弟,你还有这手?”
燕老二说:“门本就是坏的”先走了进去。
胡牙三跟在后,看那断在地上,又粗又重的锁,打死也不愿信。
一日之前还繁盛万分的墨府,此刻陷入一片死寂之中,门房没有人,院落中空空荡荡,大堂、卧房均找不见一个活人。
阿曼忽然眼睛一亮,指着池塘中交颈缠绵的鸂鶒道:“燕二爷,看那处,是鸂鶒。我家小姐最喜欢那种紫鸳鸯,一般人家中没有养,她一定在这里住过。”
阿曼顺着小径靠近鸂鶒嬉戏的一片池塘,寻到一旁的院落,每走一步,就惊叹一声:“是,是,和家中的卧房一模一样,决没有错。”
燕老二随她走到院中,丛丛青竹摇曳,绿影森森,一片细腻幽微的甜香迎面拂来,窗边还有琴,华美的钿塌上绣被半掀,似犹有温度,几案头香炉烟残,一旁搁着一个镌刻了花鸟的银色袖筒,拿在手中,上面银铸的莲蓬空心,随着动作发出轻轻的铃声。
这香味似有似无,燕老二鼻息极灵,闻出来是初见苏缨时她身上的味道。
房间里的装扮,仿佛住在这里的人才醒来,出门去看鸳鸯戏水。
本该如此的布局,人影却半个也没有。燕老二心中涌起不安之情。
阿曼仍懵懂,见他握着袖炉不说话,以为他正看里头的香,笑盈盈道:“这是我家小姐自己配的苏香,有梨,白檀,苏花汁子,三熟蜜,好闻罢?”
正此时,胡牙三呼声从外传了来:“快,快来看!后院有血!”
那是数株桃树之下,厚厚一层柔软花瓣上散落的斑斑血迹。
并不多,只是星星点点,亏得胡牙三耳聪目明才看的出来,其中有一处血迹最多,花瓣凌乱,似有人在地上翻滚过。
燕老二捻起一片花瓣,借微微晨光,看上面淡淡的血迹,这轻巧的一抹红随着初生朝阳刺向瞳孔,令他眼睛眯起,眉头紧蹙,心中盘绕的隐隐不安达到了顶点。
第17章 追芳踪走街串巷
墨家虽是外来户,然而来西陵定居已逾百年,家中还出过两个邻县里的小官,家族正呈蓬勃向上,枝繁叶茂之迹,按理说正是在这里和邻县士族互相联姻,繁衍生息,扎根固本的时节,却几乎在一夕之间,锁上大门,走了个干干净净。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随墨家在一起的苏缨,此时又在何地呢?
阿曼远远见到庭院里的血就哭了,瑟瑟缩缩的躲在门口不敢细看:“这里不是杀了个人罢?”
燕老二道:“血少较淡,不会是杀人。”轻轻一搓,花瓣在指尖化成浆子,陡然,一股极淡极淡的气味从指尖传了来,花浆遇热,浓郁的桃花汁辛酸的气味中,夹杂了一股似有似无的白檀香味。
他心中一动,往地上看去,唤阿曼:“你过来。”
阿曼发着抖,走得极慢。
燕老二心中正焦急,断喝一声:“速来。”
阿曼被唬得浑身一颤,委委屈屈走过去,燕老二从地上小心翼翼捡起另一片花瓣,只见上面有花粉一样浅浅的粉末,几乎就和花粉混为一体,然若仔细分辩,其上夹杂糙米的颜色,细腻均匀,似是香末。
阿曼拿在手中,伸手抹了一层闻,忽如遭雷击一样把花瓣扔了去,往后退了好几步,跌坐在地上:“是……是苏香的香末……这是小姐、是小姐的血!”
燕老二目光聚在花瓣上,视线慢慢逡巡,走到门边,又能看到一点极淡极淡的粉末。招呼胡牙三:“去借条老狗。”
胡牙三立刻想到了今早对他吠叫的花子。
若论寻味,在西陵县就算是差役们的牙犬,也比不上钱瞎子的爱犬花子。
巧的是,钱瞎子惦记着给的消息准不准,待卯市散了后,就到东来桥来探头探脑。胡牙三一出门就见着他,唉哟一声好巧。便不由分说一根肉条递过去,没等花子上口,将它拎喉锁皮抱了起来,转身闷头往墨府跑,动作熟稔万分。
钱瞎子年老,跟在后面跑不快,口中骂骂咧咧:“作攒,你个拍花儿的,拍我狗作啥?”又看他盗狗熟稔,气的胡子高高吹起来,骂的颤颤巍巍:“胡牙三你该钻刺笼挨斧头,你还会盗犬。”
胡牙三哈哈大笑跑在前面,边跑边炫技:“拍花儿盗狗盗鞋吹局儿,我都会,改天教教钱老您?”
胡牙三将花子交到燕老二手里,那狗一离他的钳制就狂吠起来,燕老二不由分说按住狗头,让它去闻门边粉末的气味。花子抵死不从,尾巴高高竖起,刨爪低吠。
钱瞎子赶到来,拿拐杖敲得门槛咚咚直响:“犟驴不喝按头水,让开,让开。”
燕老二忙道:“钱老,人命关天,还请通融通融,借爱犬一用,必有厚偿。”
钱瞎子脸色这才好看些,一把推开胡牙三,将花子抱起来。那狗一经他手就安静下来,钱瞎子又是摸头,又是顺毛,许诺了它好些吃食,方将花子放下来。
花子精神抖擞的摇摇尾巴,转个圈,将鼻子凑到粉末上闻一闻,汪汪叫一声,便拔腿往门外跑去。燕老二紧跟其后,见花子在一个拐角处,又停下来闻,摇摇尾巴毫不迟疑的朝前走。
燕老二这才确定了那些香粉并非苏缨偶然间落下,而是有意一点点倾洒,心头大定。
东来桥、定襄桥、王记胡饼铺、黼黻绸缎坊……花子在前,一点一点嗅过去,燕老二紧紧跟在它后,目光分毫不离
天逐渐亮透,街上行人多起来,气息一嘈杂,花子的速度就慢了下来。走到一个街口,愣是来来回回,徘徊嗅了好几遍。
胡牙三在后赶到,抬头一看,怪叫了一声,急急忙忙对燕老二说:“怪今一大早就被吴大娘放快,讨不到好口风,真要钻刺笼,出门不吉,出门不吉,我且去了,不奉陪,你接着找,找完把花子给我,我给钱老不死的送过去。”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已经一溜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