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把窗打开了,携来似曾相识的气味。周浣然告诉他们,大周土地上各个角落都在发生着变化。
陆峥镇守北方边境营,据说他已经和那位回纥女子成亲。李怀绪新帝即位,在京中主持大局的谢禹舟、袁明焕、李韫之和赵启怀都在不遗余力帮助他。
李韫之和他的妻在长安城也生活地很好,据说不久前怀上了孩子。蒙圣人恩准,特批他可两日一归家。但陆有莘回头安慰他说不用,她想她的时候,会自己去皇城看望。
为重振这个王朝,所有人都拼尽全力,呕心沥血,甚至牺牲了自己的利益。简短交代李韫之的夫妻生活时,周浣然的言语中透出一点艳羡。
但大明宫不再热闹,太液池畔也不再有莲花灯亮起。很少听闻过李宜鸢的消息,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公主经过那场吐蕃要挟后,似乎收敛了许多,长久在谢府中,不大能出门。
接着他详细交代了一下袁明焕的事情。他说官员们在长安城外找到袁明焕,已经是叶栾离开长安的第二天早晨。
他看起来没有太大异样,只是身上有点脏,脸色也不太好。那以后,他虽然还是经常笑,经常呆头呆脑的,但有些地方,明显与从前不一样了。
大理寺卿悄悄告诉过周浣然,袁明焕没公事干了的时候,就会开始写信,没完没了地写,却也不见他寄出去过一封。某天,好事的大理寺卿趁袁明焕不在,打开他的抽屉偷看,一沓沓捆绑起来的信件里,每一封上面都写着“叶尚书亲启”。
分明周浣然跟叶栾更熟悉,但封皮上却写的是“都护”,这可能就是周浣然没有要叶栾看这封信的原因所在。但他显然忽略了,他俩从不会有意隐瞒对方。
“大概他还有话没对叶栾说罢,但叶栾没有给我们一个体面的告别,也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得知她是女子的那天晚上,我无比震惊也由衷钦佩,从地方官员到朝臣正三品,已经够不容易了,你千万不能辜负她。”这几句周浣然书信上的原话,叶栾看在眼里,然后别过脸,不再看下去。
周浣然最后那几句对沈绥的“忠告”其实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必要,但这正是同僚间纯挚情谊的表达。
“韫之?” 沈绥看完了这张,再打开信封里的另一张,不是同一个人的字迹,落款是李韫之和陆有莘的大名。
他得知周浣然即将离开朝廷前往河西之后,便托周浣然他稍信,由陆有莘代笔,夫妻俩一起完成了这封会远涉重山的信。关切与担忧,都无比真实。
叶栾看着还是鼓鼓囊囊的信封,抽出来一张张打开,果然都是不同人所写,再一齐放进了这个袋子里的。她把书信依扇形重叠放置,让落款处每个人的名字都露出来。
谢禹舟、李怀绪、赵氏家人和一些有过交集的同僚……这些人的心意在战火横行的现世显得尤其宝贵,叶栾的手指划过那些名字,此刻她无比庆幸。
最后,竟还有一张李宜鸢的来信。叶栾取出来看过,微微叹了口气。
沈绥正读到李韫之的话,“三月害喜严重,娘子体弱,虽居于皇城之内,恨不得插翅飞去,唯恐妻娘子凭生差池。此忧耶?怖耶?外人看来可怜,我只知是得其甜,必先尝苦涩,而我对此亦是甘之如饴。”
沈绥的目光在“害喜”二字上停了下,然后听到叶栾的叹息。他抬头问,“怎么了?”
“前尘往事,俱已了结,”叶栾弯下腰,双手搭在他肩膀上,正巧看见李韫之的写,“有莘的孩子都三个月了,这时候出生的孩子一定会无比坚强。”
沈绥摸住她的手,很凉。那一刻,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明白了李韫之这封信的主要来意是在催促沈绥,该处理他们自己的事情了。
关于叶栾的身体状况,毕竟只有他们两个人知情。何况在这个水深火热的纷乱年代,对于生活在西域的中原人来说,成家生子都太过奢侈。
外面响起阿昴的吆喝声,他敲了几下门,叶栾便从里面打开了。他背着行囊,尚且惺忪的眼里还带着焦急,“听说于阗镇也开始不太平了,我先回去看看我的家里人。”
“去罢,注意防范。”叶栾点点头,随他一起出去。刘则忍已经在门外等待多时,似乎还在与唐司阶攀谈得宜,与他们错身而过时,刘则忍正式问候了声“夫人”,倒弄得叶栾顿了会才下去脚。
一回头,沈绥的书房门已经被轻掩上了。
阿昴听着更加惊讶,走了好长段路,终于忍不住问叶栾,“你到底是男是女?我没记错的话,你原本是个周朝的京官啊!”
叶栾展了下双臂,未有刻意隐藏的意思,道:“你看我像男像女?”
“噢,我懂了,”阿昴轻轻一跳,让包裹上移不至于下掉,“但你现在既然不伪装了,那从前的东西岂不是都没有了。”他并不了解中原的男女观念与法典制度,思想与大半西域人一般包容开朗,得知真相后也只是合理惊诧,同时戳到了一个致命的事实。
靠欺骗得到的辉煌,都会被顺理成章收回。无论皇帝是否亲自下令会收回她的宅邸、职位和俸禄,她的身份一旦公之于众,都难逃世人的言语评断。然而她本就不可能一辈子伪装下去,这是她从一开始就想到的事情。
“无碍。” 叶栾唇角微弯,分明还有更深的话语融化在了那不痛不痒的笑意里。前面就是大门,叶栾停在了这里不再送。
阿昴耸耸了鼻头,一脸不解。利弊如此分明,但他心底里又觉得叶栾这样选择没有错,说不出理由来,可能需要更复杂的汉语词汇来形容,但他还没学到那地步。
“真是奇怪的中原人噢……”他嘟囔着跨过了门槛,转身对叶栾挥了挥手以示告别。
直至少年离去的背影终于消失不见,叶栾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快步回到她自己的房里。矮凳上对着妆镜台默然坐了良久,打开妆奁,找到一面铜镜,冷光乍开里映出一张容颜。
没来得及看清自己,叶栾直接把镜子一叩,放开回去装好,起身去了书房。文牒书籍占了大半空间的书房里,她呆着会莫名其妙感到舒适很多,大概是多年来习惯使然。
她找到了许多记载有西域历史、风土与民俗等相关的书籍,如同那年新上任平楚县县丞一样,开始没日没夜地翻阅记录,力求在开战猛烈时,即使没有外来军需,便于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力保后方稳全。
而沈绥此前已为此做过不少,只是部分西域百姓的日常生活重心依然停留在放牧这块。米饭可果腹去饥,补足精神,让士兵不沾米饭却只食牛羊肉只能说是可笑至极。
休兵不战时,鼓励士兵自主开垦,目前只能先暂行这个法子。叶栾正看着书上某一列,越努力看越把头埋得低,她自己还没注意,油灯里的油已经快烧净了,印刷的小小字体根本不经看。
书房里又潮又暗,他推开门的时候几乎没有声音,脚步声也压得极小。一眼就看见了趴下半个身子的叶栾,径直走了过去,俯身在她案前,道:“太暗了,歇会罢。”
叶栾抬起头,又看了一眼微微敞开的门,直接把书册合上,接过沈绥递来的毡毯,站起来裹住自己,再走到他身边,说:“西域的冬天来得真早。”
沈绥轻轻握起她的手,带她走到中庭一棵硕大的柏树下。亭亭树冠顶着一苍穹的星河灿烂,月色如霜般倚在枝干。
他看了看高悬的银河,绮丽地像是在诉说无数个古往今来的故事,然后低头对叶栾一字一句道:“但不会太冷。”
从此在西域生活的数十年间,帝国版图无时不刻不在发生重大变化。北方的回纥被彻底平定,突厥又携着仇恨归来直逼长安,陆峥所坐镇的北庭都护府势力日趋增大,得胜之后难以喘息,转身投入又与突厥的战争。
周浣然举大周旗幡率军浩浩荡荡进攻河西,敦煌百姓也应声而起,斩木为兵,供抗北狄南蛮。叶栾和沈绥定居龟兹第三年,周浣然的军队才终于打通从凉州到甘州、肃州的道路,夺回张掖河,让帝国的旗帜重新插上祁连山山顶。
同样是在第三年,收复甘州与肃州之后,李怀绪将当朝礼部尚书实为女子的事昭告天下。她已远走西域多年,但京中礼部尚书之位一直空悬。朝廷知道这个消息后自然议论沸腾,但她已远走西域多年,加之朝中三位要员的镇压,把不利流言都降到了最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