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栾提着书匣前去为李怀绪授课,提袍走过长阶时,下意识抬头望天,一派高耸凛然,又是一个秋天了。去年长安城的冬天,还是没有下雪。
很久之前,叶栾的教授重心便由经书道义转移到兵法战术,李怀绪聪颖好学,教起来也相当容易。
正谈到汉朝将军三入河西对抗匈奴时,怀绪先对那少年将军崇拜无比,后又是一脸苦色,他怏怏道:“前人拼命换来的河西,我们不能丢,”他托起了脑袋,“叶尚书,河西什么时候能回来?”
她垂眸合卷,眼睫轻轻颤动,片刻后道:“臣也不清楚,但臣知道的是,”她拿起怀绪嫌重搁在案上的冠,罩住他缠好的发,“殿下有生之年,会见证凉州以西重归大周版图。”
“臣请求殿下,将来一定要做个绝不放弃每块土地的帝王。”钗子插入镂空金冠,在一切威严华贵的装饰衬托下,尚显稚嫩的脸庞不知何时已能透出些气概来。
怀绪听着,眼眶突然热了。但他咬紧自己的唇,努力平息下情绪后,道:“我会的。”叶栾鼓励式地拍拍他的肩,坐回了对面桌案边。
他重新摊开面前的书,恰巧看到“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一句,道:“沈都护有一年多没回来了罢,自那次宣告夺回葱岭后,再没收到过他的信。”
有多少信使或横死或迷途,他们背负着两地人的期盼,翻越了大雪山,淌涉过且末河,却终究无法到达目的地。
怀绪感受着那奇异的悲恸,他记得前人有诗形容那他不曾亲眼目睹盛世——“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到如今,却要用“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来形容惨状。
他没有出生在王朝最鼎盛的时代,但真如叶栾所言,他愿意见证国家收复失地的时刻。
“殿下,臣该启程了。”叶栾注视着怀绪脸上在思索着什么东西时的表情,颇感欣慰。李怀绪闻言却猛然惊醒,道:“你要去哪里?”
叶栾站起来,撩袍跪下,郑重道:“臣今日,本就是来向殿下辞行的。”
“你要去西域?我不准!”他立马想到近来朝廷上下对是否还为安西都护府运送粮草货物一事的争执,此行太过冒险,有些人已经有了放弃西域,任其在河西以西自生自灭的想法。
“为何?”她问。
留下她,不仅是出于京中需要,还藏着怀绪自认为太自私的心思。
一年多时间以内,李玺对于国家上下的事情难得过问,凡事都由臣子替他决定。渐渐地,宫外兴起皇帝成为傀儡,臣子企图拦稳大权的流言,而“逆臣”中首当其冲的便是叶栾。
李怀绪以为她是为了躲避流言才远走,急道:“等我登基后,必定会还尚书清白。父亲在这个月末退居太上皇,您等些时辰便好。”
李玺终于厌倦了当皇帝,迫不及待地想回到沙州过他原本自由自在的生活。几乎没有与臣子商量,只对叶栾和谢禹舟是不是透露过这种让位想法。他们没有表态。
在今年夏末秋初,李玺颁布圣旨,太子即将即位。这一变故,对大周子民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转机。
“曾经有使节花费十几年打通西域,将领们身经百战壮大版图,英明的帝王设立河西四郡。臣一介蜉蝣,也愿意护卫祖辈打下来的疆土,殿下身为李氏子孙难道还要放弃?”
“我可以让别人替你去,为什么非得是你!”他罕见表现出一股不依不饶的帝王威严,叶栾并没有被震慑,她还是像以前一样不让半点情绪流露。
叶栾拉住他的手,面色端凝,一字一句道:“朝廷中不乏群英,他们都会为了国家,为了殿下鞠躬尽瘁。但远在龟兹的都护呢,他有什么?”
“他只能抬头看见被风沙遮蔽的苍穹,弯腰触碰死去士兵的尸骸,他有信却不能寄,他希望被救助但无人理睬。殿下啊,您身边已经有许多足够好的臣子,请允许臣前去陪伴他罢 。”说完,她双手交叉着地,弯下腰来重重磕下头。
李怀绪赶忙扶起她,低头不说话。他也清楚叶栾对待事情的性格,认定了便很少回头。终是答道:“好罢好罢。但那些你说的臣子,可不可以让我在登基前见一面?”
“臣正有此想法。”叶栾道。
是夜。出于身份原因,没有被召见或办理公事的臣子不得入宫,叶栾只好带着乔装打扮过的李怀绪出了宫,进入距离大明宫较近,位于长乐坊中的大安国寺。
大安国寺曾为诗人居住吟咏之地,而这里马上要召开一场与王朝未来息息相关的密谈。
烛火幽微,叶栾和李怀绪到达约定好的房间内,这时已经早早地围坐了四个人。刚奉旨从洛阳携带家眷回来的李韫之,也在其中。
四人看见李怀绪来到,纷纷站起来施礼,他们就是李韫之、袁明焕、周浣然和赵启怀。袁明焕在大理寺矜矜业业,平反冤案,广受百姓称赞,数个月前便被提拔为大理寺正,李韫之则官复原职,管治御史台。
李怀绪不露胆怯,竟与他们说了个把时辰,人人都表达地慷慨万分也不失理智。但叶栾没有出声,只是默默看着他们。
叶栾能够清楚地预见,眼前这四个年轻人将成为朝廷的肱骨大臣,他们拥有无限的韶华与精力扶持新帝,是未来的脊梁所在。
临近宵禁,叶栾送李怀绪进宫时,说:“希望陛下像信任臣一样信任他们,重用、提拔,广纳贤才。”
李怀绪,这位李氏家族未来出色的帝王,重重点头,向她许下了这个承诺。她注视怀绪离去的背影,自己也逐渐被夜色笼罩。
身后有人拍了拍她,道:“听说你要去西域,不如等着殿下登基后再去?”最理解她和沈绥事情的人,莫过于李韫之了。
叶栾笑笑,跟着他上了马车,没想到里面还坐着许久不见的陆有莘,她见了叶栾开心地靠过来。还像以前一样活泼纯粹,看来李韫之把她保护得很好。
叶栾接着方才的话,道:“我已经等太久了,不能再等。”
接下来的登基仪式一切从简,数日后,与她平日交好的官员都腾出空来送行。但他们到达晋昌坊时,发现屋内空空,她已经不在了。
清晨还未大亮,她便带着行囊和四个随从出城了。没有让别人送行,在清晨朦胧的雾色里,她悄悄告别了长安。
袁明焕突然冲了出去,一直向城外奔跑。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没有人去拦他。
直到跑不动了,他靠着某户人家的外墙大口喘气,然后眯起眼费力地望向远处。
树木枝柯间,他只能看见隐隐的山峦。又撑着墙壁走了一段路,最后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风从叶边过,沙沙作响的世界里,他突然以手掩面。
河西中部被分割占领一事,沈绥才刚刚知晓。忙于解决安西节度使的他无暇东顾,也只是在休息间隙里听见从甘州逃亡来的汉人所言罢了。
“我们甘州可不就在河西中间嘛,本来还想往东逃去长安的,结果凉州城被封锁了,不让我们过去!朝廷这是弃我们于不顾了啊!”衣衫褴褛的男子愤愤然像火堆丢了根柴,旁边的女子也诉说起自己的遭遇。
沈绥向那边使了个眼色,接着就有安西都护府的官兵问,“既然肃州和甘州被那些蛮夷占据,你们又是如何逃过来的?”
男子道:“蛮夷也就只会打打杀杀,哪里懂得治理之道,对两个州的地形也不清楚。我们在那里土生土长,知道哪里是捷径,哪里不容易被发现。”
一谈起这些,他便激动地不吝告诉他们河西战事。又道:“沙州在河西的最西边,和西域接近,我们经过沙州敦煌的时候,那里的人呦简直血气十足,轮起袖子就敢跟蛮夷干架。”他笑了几声,旁边的人也跟着笑。
沙州的人是怎么样的,沈绥再清楚不过。他走上前,兵卒们立即大声问候。堂堂大都护突然出现在这里可把难民们吓的不轻,尤其方才说话那男子,知道沈绥在沙州呆了多年,心里已经有些胆怯。
“你说,凉州城被封锁了?被吐蕃还是什么部族?”沈绥语气平稳,问道。
男子突然结巴,但还是说了出来,“当,当然是官兵啊,汉人!估计是觉得国家已经穷到养不起我们这些难民,或者生怕我们传递瘟疫之类的病过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