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栾在台阶下,她在门槛里,一高一低,给予萧宜鸢绝对藐视的威仪。
叶栾还记得,那天她在外头冷得发抖,萧宜鸢裹着雪白的狐裘,瞥了一眼她被故意抹得黢黑难辨的脸道:“你还活着”满是惊异的,而又矜持的语调,好像她活着是古怪且不合时宜的。
叶栾抱紧了她臂弯里的包裹,里面装着的是她家仅剩下的财产和十年后才发现错认的袍子。
她紧抱着,话中是从没有过的温顺,甚至添杂请求的意味:“请您,让我见见谢阿兄吧。”
李宜鸢好一会才说话,连挪一步靠近她也觉得厌恶,她双手拉着狮头锁下的铁圈,道:“你们有婚约算不得什么,那不过是两家夫人的玩笑话罢了,也就你相信。快些逃,逃远些,莫出现在禹舟面前,你会连累他的。”那个时候,谢禹舟就因为替叶家说话,被朝廷赶去了河州。李宜鸢没有告诉她。
叶栾急得上了台阶,在李宜鸢高高昂起的脸庞前却住了口。李宜鸢语速极快,如同快速吞咬什么东西:“我可以不告诉三哥,可以不让人杀你。只要你答应我,现在,离开长安!而且,我与谢阿兄重新定了亲,你们再见面更不合适。”
叶栾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她并不答复,李宜鸢也不会等她答复。只见李宜鸢突然后退一步,关上门。渐渐变窄的门缝里那张人脸笑了一下,随后门缝消失,只剩狮头锁气势汹汹地瞪着她。
她不会这么死心,她也明白她会给谢禹舟带来的危机。不过只是想把他的东西还给他,顺便,再看他一眼罢了。谁知,他与公主定了亲。那么他将来就是驸马,一生安乐无忧,荣华富贵。一路上,失魂落魄,跌跌撞撞。料峭春寒中,她仿佛再不认识这座城池。
她是一无所有的人,而这里不欢迎流浪者。
然后她来到了江边,被两个地痞流氓拦住。李韫之便就是在这时候遇见的她。惊惧与狼狈将她从光芒下赶走,不愿再与这里有任何瓜葛,她包裹也不拿回地跑离了。
遇见那位肯收留她的叶家祖母,也是在同一天发生的事。叶栾多年后想起来,想到自己匆匆返回长安那一天里遇见过李韫之,也遇见过祖母,便觉得很值得,很可贵。
要知道,这天的三个月前,叶栾与她的阿娘在河州得了疫症,沈绥已经到达沙州,谢禹舟正被驱逐去河州。
三个人,向大周版图的西方分散,十年后,又同时回到了都城长安。究竟八年前的离开是故事的结束,还是如今的相遇,才是故事的开端?
风把她从回忆里飞快拉出来,意识回笼,身体还没好转。猝不及防地后背一塌,眼看就要栽下去,一只手从后背扶住了她的腰。
那人的头支过来,在她耳边说话:“喝酒了?”
“没有,”她原本低着头,现轻轻转过来,鼻尖蹭到他的侧脸颊,“郎君不信可以闻闻。”
冬日寒冷,呼吸轻轻的却温热。一缕一缕,是那木槿叶的香,叫人恍惚地以为身边池塘里满是亭亭荷叶。
坦然的语气,旖旎的举动,假装还是克制,这些都不重要。沈绥偏下头,鼻尖也轻轻挨到了她的鼻翼,皮肤微凉。分明有酒味,她故意的。
很轻,很凉。如同一片雪花,悠悠落入唇间,感染过温度,刹那间便化了。
叶栾面目怔忪,无法言语。而沈绥一触即离后,也故作认真道:“嗯,没喝。”
她短暂的失神里并没有胡思乱想什么,只是微微诧异,一个男人的嘴唇竟也如此柔软。那触感消失得太快,她下意识轻咬了一下自己的唇肉,快速地仰起头,在他的唇上又主动贴了一下。
叶栾将要退开时,他伸手揽住她的后脖颈,声音轻沙若风滚过秋叶,他明知故问:“叶郎中亲某作甚?”
“没什么,沈都护,”她不再后退,索性环住沈绥的腰,额头刚好靠在他的脖子旁,脸贴着他的肩,像在取暖,“这好冷啊,礼部公房都要热和些。”
都是含蓄的话语,无意潜藏万般旖旎。
“你要回礼部了?”他自然而然的收拢手臂,眼眸低垂。
叶栾眯了会眼,再睁开,在酒宴上起的倦意未有好转:“礼部的事务压着,某可不敢乱跑。但沈都护正式去往龟兹镇上任大都护那天,某应当是可以送一送的。”
“好,我等你。”他手插进她不算浓密的头发里,贴着她的头皮轻轻摩挲,坚实的手掌拥有令人心颤的温柔。
“沙州十年,都护心系西疆,你有你想做的事,去守护陇右道,去保家卫国,太久滞留于长安只会成为阻碍。”他不答,手臂缩紧,太近,叶栾甚至能听见他的心跳。
“你有你要做的,我也有我要做的。都护请放心地守卫陇右罢,助大周疆域不侵,千年绵延。某在长安,也能歆享你的庇护。”
这样理智的,又莫名其妙彰显一股大无畏精神的话语,让沈绥心头被捏得紧紧,道:“郎中要我不担心,但我我舍不得。叶栾,”他鲜少地叫了她全名,“你就那么舍得我么?”
对他而言,长安不再是一个艳俗的繁华地帝都,因为某人在这里,它才成为了所有牵恋的集聚点。
从那以后,长安是家,安西是梦。
“都护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叶栾淡淡地勾起一边嘴角,语气却认真。
“真话。”
“真话就是,”她从他脖颈间抬起头,望着他下颔的线条,轻声说,“我思卿甚。”
捆在她身上的力气卸了,叶栾瞥见他喉结滚动着。静默在游走,像风一样。
“我送都护出朱雀门吧。”叶栾开口说。夜色中的承天门大街还有少许官员来往,街边各部门的坊间屋檐都垂下灯笼。有官员们为处置某件事的争执声,也有欢快的划拳比酒的嬉笑声传来,一切都那么真实,那么具有人情味。
第34章 尘网中
天边才翻起鱼肚白,叶栾枕着桌案还在瞌睡,她是被一阵粗鲁的动作弄醒的。
“起来,跟我们去大理寺一趟!”男人粗哑的声音在她本就清浅的睡梦里,恍如一声要命的惊雷落地,叶栾睁开眼站了起来,甩掉他捆在自己臂上的手。
“为何?你们无故带走官职人员,可是要受审的!”眉头微蹙,她面上还算保持了镇定。
她在公房里趴着,因此周围还有不少礼部的人。他们看见大理寺的人来了,谁也没有阻拦,一边啃着从公厨拿来的饼,一边翻着册文,光眼睁睁瞅着又轮到哪个倒霉糊涂蛋了。
是叶栾哎。猜对的人向旁边的人挤挤眼。这种情况他们司空见惯,别说礼部,刑部也是有的。局中人看得清楚,却不得不装傻。只是今日这般让大理寺的人亲自前来,闹得动静着实太大。他们没有能力阻止大理寺的人,以他人犯己身险对官员来说最不划算,而刚好他们总精于计算帷幄。
“私吞户部的钱还装不知道?懒得与你这般说,先跟我们去大理寺,否则打断了你的腿拖着去也行。”
叶栾微微低颔,从上方看下去,那眼睛显得翘弯,流落出冷厉的光。
门槛被重重踢了一声,来人是大理寺少卿许程,他手上抓着什么东西,脸色铁青,对他们道:“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一律出去!”
坐着的礼部官吏纷纷站起,赵启怀犹豫了半晌,待人将清空时走上前,对许程拱手道:“请问许少卿,叶郎中到底犯了什么过错?”
许程是寒门出身,面对直接的质问显得绷不住场面。他故作镇定,将手里东西往叶栾跟前的案上一拍,道:“叶栾,我问你,宴会礼制之事可都是你安排的?”
“某是仪制司郎中,自然由某安排。”
他冷笑两声,道:“这几天的筵席你不觉得有什么异常?四处偷工减料,让各宫娘娘们受了气,皇上动怒,下令尽快捉拿归案!”
叶栾拿起摊在地上的两本册子,礼部户部各一份,所记安排与支度皆相同,且礼部那册子上有她亲手写的姓名。而眼前这个大理寺少卿说这些东西都没有出现。
到底有没有,涉及后宫,叶栾根本无法亲眼凭证,因此想要口头栽赃也是易事。
“许少卿,礼部只负责安排,不负责采办。至于户部的钱究竟去了哪,大人应当找的是采办的人,并非下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