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来。”
下一瞬,屋顶上再无人影,甚至连四周都没有了那人的气息。墨鸦眨眨眼睛,这是在试他?毫不迟疑,墨色身影紧跟着消失不见。两人一前一后化成旁人看不清的虚影在路边的树林中穿梭。红衣人急速行进间连头都没回,却能感知到身后墨鸦的方位。
“果然是他的徒弟。”
毫无感情的陈述,没有故人相逢的欣慰,也没有仇家敌对的恨意。墨鸦眸光几变,终是压下所有情绪,逼出平静的语气来。“……承蒙前辈夸奖。”
边境小城远离韩都,却也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日暮时分,摊贩急着收起货物,归家路人形色匆匆,街巷上纷纷扰扰竟比白日里还喧杂。也有那闲人乱逛着去寻夜间销魂处,泼辣妇人从街角拎起自家汉子的耳朵。
红绡朱颜不知愁,春宵苦短恨烛长。乱世异象,烟花柳巷之地的是是非非也被搅进了天下的染缸,小不小,大不大,清也不清,浊也不浊。
墨鸦头上遮了斗笠,俯下腰把手臂搁在二楼走廊的围栏边上,单手里托着个小酒坛子。时不时有穿着暴露,粉黛浓重的女子从他身后经过。娇声莺语,环佩叮咚,他却放佛是个聋子、瞎子,听不见也看不懂。少有姑娘大着胆子来招惹他,若是来了,就会发现这不过是个无趣的穷鬼而已。
漫不经心打量着楼下男男女女的墨鸦实则是在思考,思考今天那人给他的选择。
那根本不叫选择,因为有一种选择叫不答应就杀了你。而墨鸦唯一的幸运就是他不是毫无反抗能力的猎物。杀他的时候他可以逃,逃得远远的,再也不在杀手面前出现,这条命自然就保住了。墨鸦掂量着自己的斤两,又大致推测了那人的心思,还是有七成活命的把握不是么。
那么,就这么逃了,再也不回来了么?
墨鸦抚摸着掌心柔软的羽毛,阴影下的目光落在了辽远的夜空。
很久之后,久到白凤已可以独自杀人,并在任务结束后的黄昏中与他争论生存意义时,墨鸦偶尔会望着少年倔强的湛蓝眼睛想,如果那时他就彻底逃了,现在又会是个什么情况?
将军的势力不可能渗入天下的每个角落。如果那时自己做了完全相反的决定,远远的离开韩国,没准现在连老婆孩子都有了,白日里经营个不算太糟的店面,夜里则好好得上一觉,也做个隐于市井的高手。
多好。
可惜那只是个如果。
那些黄昏中,墨鸦坐在高耸的屋脊上,闲闲支起来一条腿,随意瞧着白衣蓝发少年逗弄归来的鸟雀。琢磨着这样也好,要是自己那时候跑了不回来,还不知道这小子能不能在这里活蹦乱跳呢,一味想着那些不切实际的事情,傻兮兮的不会保护自己。不过他确信,任何一只鸟迟早会长大的。
可是自己当初又为什么决定留下来呢?日暮晚风中,墨鸦想着那些模糊的人和事,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鹦歌,十七,又或是自己的不甘?哎,想这些做什么,反正都过去了,自己还好好活着不是么。
倚在围栏上的墨衣少年没有预测的本事,即便他是欲知死亡的乌鸦,也改变不了他是个凡人的事实。他转身推开了小间雕了大花的房门,将小酒坛放在桌上,自顾自的启封,诱人醇香在空中飘散开来,而榻上盘坐调息的红衣人连眼睛都没睁开,知道他能听见,墨鸦也懒得计较。
“我答应了。”
红衣人没动静,半晌吐出来一句话,冷到掉冰渣子的话语让墨鸦十分不舒服。
“想好了?这恐怕是你唯一一次能逃出将军府的机会。”
墨鸦不置可否,反手倒了杯酒递过去,笑着。“这里最好的酒,可否换前辈待会下手轻点?”
红衣人没接他手中的杯子,反而直接从桌面上拽过酒坛。
“你该知道绝无可能,不过这酒我却不还了。”
十九
男孩住在鹦歌处实则很不方便。不过孩子们还小,不懂得忌讳,况且在训练营的时候大家都是一个山洞里窝着,现在和那时比起来算不上什么。反倒是鹦歌很在意这件事情,动手在孩子们的床上隔了块木板,划分了床位。
“不能偷看女孩子,知道么。”
那大概是男孩第一次真真切切体会到男女之分。
七八天相安无事,这日半夜时分,他却听到被女孩刻意压低的清脆声音隔着木板传来。
哎,你知道演武会吗?
男孩茫然,无声摇头。半晌才反应过来对方看不见,改了小声说,不知道。
今天他们都在说这个事情呢,我看你一直在练习拳脚,就没和你说。
这个东西重要么?
算吧,说是每年为将军办的。师父们都会参加,到时候拼个你死我活……没想到师父也和我们一样。
一阵寒意顺着后脖颈子漫上来,男孩不自觉握紧了手指,就算是师父们,也要用这样残忍的方式来决定谁活下去么。
我早先问过鹦姐姐了,她说不会有什么事情的,高手之间都有分寸。顶多……躺半个月就好了。
男孩怔怔。
鹦姐姐也要参加,不知道鹦姐姐能拿到什么名次呢……她现在还没回来吧……女孩的声音弱了下去,一天的训练让这些孩子困倦不堪,还没等男孩反应过来,女孩已经睡了过去。
男孩在黑夜中睁着湛蓝色的眸子,一束月光从窗子穿过打在粗糙的床板上。他知道自己在想事情,却不知道想的是什么。等他长大后才明白,这种让人陷入思念的寂静月夜,使人痴,使人癫,是吞噬愁苦世人的温柔陷阱。
男孩没由来的心慌。今天鹦歌也未归,早上匆匆见了一面,美丽的脸上似乎有一丝慌张。而他从未在这些人脸上见过这种表情。
发生了什么事情……男孩悄悄爬起来,偷偷打开了房门。
夜里风凉,男孩打了个冷颤,反而精神了许多。他不知道鹦歌会去哪里,却知道自己想去哪里。在这样轻柔的月光下,他还是思念起那个短暂的梦来了。
孩子虽小,步子却快。不多时,他已经转悠到他几日前住过的小院。他站在院外大树的阴影下,微风撩起他额前的碎发,虽然风不懂得来安慰他,但他觉得在这里就会心安。
他本以为自己会在这里安安静静的呆上一个夜晚,没想到吱呀一声,那院门竟然开了。窈窕的身影迎着月色,白净的脸上像蒙了层轻纱一样梦幻。
“真的是你。”鹦歌的语气带着小小的诧异,“这乌鸦长了狗鼻子么。”
乌鸦?!
“你进去吧,我先走了。”鹦歌摆手,自顾自的离去。男孩怔楞,不可置信的转头望向半开的院门,他看到有灯光从外间的门缝泄出。
是他,是他?!
男孩控制不住自己飞奔的脚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他已经推开外间虚掩的房门站在油灯的光亮下。熟悉的墨色身影撞进眼帘,隔着眼睛里薄薄的水雾,他看到那人唇角牵起,露出浅浅笑意,连着眼角的冷色纹路都暖了几分。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扑过去的了,只记得后来墨衣少年呲牙咧嘴的把他扯下来,男孩才后知后觉闻到了少年身上浓重的血腥味与草药气息。
“嘶……还得重新上药。”
男孩惴惴,自责不安,盯着少年左侧垂下的手臂,那是气味的来源。墨鸦没有责骂他,单手把桌上本来收拾好的药箱又打了开来。
“好好看着,我教你怎么处理伤口,现成的例子。”
乖乖坐好的男孩不敢再轻举妄动,是灯光太暗么?他望着对面动作的少年,觉得墨鸦虽然像以往那样笑着,脸色却难看到了极点,一丝鲜活的颜色都没有。就连身上都比以前还要瘦上几分。
很快,他看到了那人左手臂上几乎见骨的伤口,狰狞的形状简直可怖。而刚才因他一时冲动而崩开的地方有鲜血将包扎的白布染透。
男孩身上跟着抖了两下,这得多疼……想想少年没有因此骂他,愧疚又深了不止一层,只觉得如坐针毡。
待墨鸦将伤口重新打理好,抬头见男孩正小心翼翼的瞧着他,像是有很多话要和他说,却怕一开口就又跟刚才一样伤了他似的,不觉好笑。
“你说。”
男孩漂亮的湛蓝眸子亮了亮,满腹的话就要冲出来,然而到了嘴边却又打着转的不知道说哪句。他瞧着墨鸦脸上的疲倦,明白过来少年不过是强撑着精神听自己说话,一时也不敢多言,支支吾吾只憋出来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