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沮丧间,忽听到右边传来了十分规律的脚步声。李少艾的心狂跳不止,却转过身来,手撑在窗边,装作专心又淡定的看着窗外的景致。实则她的余光一直盯着走近的人,从那身材还有肤色,她可以肯定是方瑾怀。
她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刚才来得太急,一时没有模拟好看见他时应该做些甚么、说些甚么。现在又想直接冲过去,但又怕吓著了他;装作路过,但又不是熟人的资格;还有开口的第一句,应该说甚么才够自然?
一直如此的天人交战,直等到方瑾怀已越过了她,走了进去钢琴室,她都后知后觉,隔了好一阵子回过神来才发现。
她听到钢琴室内传来隐隐的琴声,好像隔了一层膜一样,明明他就在眼前,但那弹出来的音符却虚无缥缈。她悄悄地站在门口,透过玻璃窗看着他弹琴的侧影。
之前在周会上始终隔着一段距离,他的表情她无法看得真切。然而此刻他那样的近,她能看见他的皮肤,五官虽然不怎立体,但却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气质,还有纤长好看的手指……
琴声霍地止住,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四周顿时像无人前往的森林一样死寂无声。
方瑾怀转过头来,透过玻璃窗也盯着她。
第39章
那年李少艾七岁。
她的爸爸妈妈都要上班工作,没有兄弟姐妹的她,每天都是自己一个人,然后被妈妈送去参加不同的兴趣班,在那里等待下班的妈妈来接她。
她学过画画,学过钢琴,学过小提琴,学过芭蕾舞,学过羽毛球……或动或静,当时能参加的兴趣班几乎都有参加过,多到已经有点数不清自己到底学了多少样东西了。
然而最神奇的是,不管是哪种,她都学不好。每天都只是盯着墙上的挂钟,盼著快点下课,然后可以等到妈妈来接她。
那会儿她最讨厌的就是下课以后还要去兴趣班。
兴趣班上的小朋友大部份都有家长陪同,看着她只有自己一个,便总爱欺负她。明明是摆在她面前的画笔和颜色笔,却偏要跑过来硬生生的抢走,或者是有缺口的羽毛球就丟给她,诸如此类,那会儿她连吭都不敢吭一声,因为她的背后没有妈妈为她撑腰。
然而那么多的兴趣班,她唯一喜欢的便是钢琴,并不是她有多擅长,而是因为班里有个哥哥对她特別好。
那个哥哥比她年长一岁,从四岁开始就学钢琴,所以是他们班的小助教。班里有十个小朋友,钢琴有五台,两人一台,轮流练习,然而跟她一组的大胖子每次都把她挤到一边去,她连钢琴凳的边儿都碰不著。
助教哥哥看到她手足无措地站著,便走了过来,跟她说:「你跟我一起弹吧。」他指了指在前方的一台钢琴,那是他作为助教的专属位置。
李少艾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但脚步却像黏了在原地一样,动都不动。
助教哥哥笑了笑,对她伸出手:「我教你弹。」
她看得出神--世上有人笑得像天使那样好看。她没有见过天使,但她却莫名的觉得他像天使。
然后便似失了魂一样的把手放在他的手里,跟著他走。
他们坐在一张钢琴凳上,助教哥哥弹了一遍,然后看着她弹一遍。可是她紧张不已,很多音符都弹错了,而且左右手无法协调,右手弹了一个音,左手又不合时的跟著按了下去。简直无法入耳。
但他却半点责怪的意思都没有,只是在乐谱上圈了几个她弹错的音,然后又耐心地教她正确的位置在哪里,还有左右手应该如何就著拍子。
她到现在还记得,那首曲是约翰汤姆逊的《水上天鹅》。
他弹的是《水上天鹅》,但她弹的却像是水上遇溺的鸭子。一遍又一遍,错了又错。她有点害怕,畏畏缩缩的看他,觉得他一定用尽了耐性。
没想到他的表情还是一脸的温和,说道:「你把手放在我的手上面,跟著我一起弹一遍,好吗?」
李少艾红著一张小脸,颤颤的把手放在他的手上。他的手和他的人一样很温暖,弹起琴来有重有轻,不像她,总是野蛮地一个一个琴键按下去。
她看着两双重叠的手,又会分神去看看那琴身反映出来的他的样子--他笑起来好看,他弹起琴来时也好看。那个当下她真希望这首曲永远不要停。
「你、你可以再弹一次吗?」李少艾抬头看着他问道。
「可以啊。」
於是她又把手放在他的手上,跟著他弹了一遍《水上天鹅》。
一个小时的兴趣班,时光飞快地掠过。她站在原地,看见其他小朋友都跟著妈妈走了,却不愿意移动脚步。
「怎么了?」助教哥哥低头看着她。
「助教哥哥,你叫甚么名字?」她的十指背在背后紧扣着,却是故作镇定地看着他。
他一字一字温言道:「方--瑾--怀。」
「方」她有听过,也懂得写,但另外两个字好难,她没有学过。「怎么写呢?」她问道。
方瑾怀两头张望,一时之间不知道哪里有纸有笔。
李少艾伸出右手,说:「写在我这里。」五根小手指合了又张开来,示意他写在她的手心里。
他觉得这小女孩有点可爱。写在手心,不就等于没写吗?但他不忍拒绝,还是照做了。
她的小手掌又绵又软,粉□□白的,他轻轻在她的手心里描写著他的名字。李少艾忍著痒,全神贯注地看着,可是上面一划还没来得及记住,下面一竖又跟著浮现,她觉得他的名字好难写。不像她自己的,只有十划那么简单。
「为甚么你的名字笔划这么多,又这么难写?」李少艾一脸天真地问道。她以为大家的名字都是容易写的,从来没遇过有人的名字这么复杂。
「我也不知道。」方瑾怀给她的表情逗乐了,忍不住哈哈笑了两声。
「那我可以叫你怀哥哥吗?」她看了一眼甚么都没有的地板,然后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
「好啊。你的名字是李少艾对不对?我叫你小艾好了。」
小艾……她好喜欢这个称呼。
自那天起,她最喜欢的就是上钢琴课。其他的兴趣班她总是用诸多借口来推却塘塞,经常装病来逃过厄运,但只有每个星期五的钢琴课,她去得极準时,又不愿意下课。妈妈以为她很喜欢弹钢琴,但其实她是喜欢那教她弹钢琴的人。
第二次见到怀哥哥的时候,她带了自己的小本子和笔盒。下课以后,便让怀哥哥教她写他的名字。怀哥哥的字写得很好看,然而她却写得很一般。
一页两个字,上面是怀哥哥的字迹,下面是她的。如果有人翻过这个小本子的话,便会发现这本子上全部都是他的名字。
李少艾以为可以一直这样跟著怀哥哥弹琴,一直和他坐在同一张钢琴凳上。可是,一天她回家后,爸爸毫无预兆地跟她说,他们一家要搬到另外一个城市去了。
她从来都不怎么哭闹的。可是那天她闹了好久,连晚饭都不肯吃,一直说她不愿意离开这里。然而爸爸的工作有了调迁,并不是一件能轮到她来说愿意不愿意的事情。她只是个小孩,只能听大人的摆布--把她送去兴趣班,把她带去別的城市,把她推去各种不一样的恐惧里……她甚么反抗都做不了,除了听话照做,甚么都改变不了。
她哭了好久好久,哭到半夜不知道是几点才睡着的。第二天起来眼睛肿得厉害,连眨眼都是痛的。父母完全不懂她为甚么突然会为了这种不可逆转的事情闹起了这么大的脾气,只能尽量好言相劝,但是决定却从来都不能改。
只能这样,必须要去別的城市,不能留下来。
在那最后一个月的时间里,她几乎天天只盼著星期五的钢琴课。见到方瑾怀后,便只黏著他,只看着他。教的是甚么曲,她一首都没有记住。但他的样子还有声音,她却记得清清楚楚。后来好多次都曾在梦里看见他。
后来李少艾懂了,她越是抗拒的东西,便越是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她每天都希望那最后的期限不要来,然而日子却偏偏像在飞一样,一下子便到了最后一次上钢琴课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