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的脑海里却忽然闪过之前任惟伊那倔强的眼神,还有那天黄昏一直站在路边不愿离去的她。
有时候他觉得那根本不是同一个人,有些时候他更愿意相信那是他的错觉。
那么骄傲又执着的任惟伊,总是用那倔强的眼神来拒绝他的任惟伊,怎么会有什么是她留恋的。
可是,可是他又偏偏亲眼看见过她那停靠在半路的身躯,他试过花了半小时站在马路的对面,每一秒都想着下一秒她便会转过身来。
然而却只看见她一直不动地站着。
她那双眼里流露的软弱和情感,是他从来都不曾看到过的。
而现在他似乎能渐渐猜想到她外表和内在那巨大差异的原因。
“她……她爸爸死了?”
顾政干咳了几声,这并不是他的目的。
本来他只是想抓住什么把柄而已,没想到最后竟然知道了别人家这么沉重的家事。
林天宇皱了皱眉,这种反复确认除了伤害以外,不会再有任何意义。
正想开口让顾政不要再讲下去了,现在这情况,实在是没有什么必要继续了。
然而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只听见宋程程颤抖地道:“所以拜托你们了,不要再提起那件事了好吗?这对惟伊来说是多大的打击啊!你们一直这样问,只是在她的伤口上面再多踩两脚而已。”
宋程程的声线哽在喉咙,难过的快要哭出来了。
其实任惟伊从来都没有说过这是一个秘密,也从来没有叮嘱过她不要跟别人说。
但她知道这件事对她来说是多么的残忍,残忍得有时候连她这个旁人连想起来都觉得难以呼吸。
然而这么久以来,任惟伊却没有在她的面前掉过一次眼泪。
宋程程知道她并不是不想哭,从她的眼神里她看到,任惟伊其实是非常难受的。
但她好像要把所有的难过都放在自己的心里消化一样,不愿意显露给任何人看,哪怕是自己的好友,她也只是轻轻的带过。
而现在,与其说宋程程是讨厌面前这两个人,更多的是想求求他们,手下留情,不要再为难任惟伊了。
就算他们平日是多么的口没遮拦,就这一次,希望他们就放过她们,放过任惟伊吧。
她不寄望他们能理解,她只希望他们做一次好人罢了。
粗心大意的顾政却以为自己把宋程程惹哭了,忽然手忙脚乱了起来,忙走上前劝道:“你别哭啊,我不再说了,我也不再问了,你别哭了好么?”
语气听起来却似是无助至极的温柔。
宋程程见他靠得那么近,便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忙乱地说:“拜托了。”
抛下了一句,便赶紧连走带跑的离开了。
再不离开的话,她怕自己会乱想一通。
顾政茫然地看着宋程程“落荒而逃”的背影,那影子好像快要被刚吹过的风吹走似的。
然而他眨了眨眼睛,扬起的只是那柔亮的发丝和裙摆而已,她还是好好的。
他“哎”了一声,搓着双手,有点不好意思地回过头来看着林天宇。
想着自己前天一脸自信地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样子,现在简直是一塌糊涂。
“打球吧。”
林天宇转过身去,便往篮球场走去。
可惜现在是小休时间,不然的话他一定会去游泳,最好来回不断的游三个小时,他才能觉得轻省一点。
转眼间,忽然又想起那天他问着同样问题的时候,任惟伊那个使他无法理解的眼神,和僵在半空中的动作。
他终于明白了,那是什么眼神。
他也终于明白了,自己是做了一件多么伤害人的事情,然后还要厚着脸皮的对着她笑。
他一抬手,篮球投入了篮框,干脆得很,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如果当初她也是这样干脆的打他骂他的话,那该多好。
然而她没有这么做,所以现在他就要带着另一份负疚走下去了。
他多么厌恶这种感觉,因为他知道不是所有的内疚都能得到解药的,原谅本就是一件极奢侈又无形的礼物。
另一头,任惟伊一人走到老师的办公室,心里不太清楚为什么陈老师会唤她下来。
她自问自己没有做了什么事情,假如不是她做错什么的话,那就是陈老师有什么事情要她做?
老师办公室的大门一直以来都是紧闭的,除了班长以外,没有学生可以在这里进出。
任惟伊推开大门,只见每张疏落的办公桌上,都堆满了有如小山丘的作业本。
陈老师坐在右边最角落的位置,任惟伊走进办公室以后,陈老师看见了她,便对她扬了扬手,让她走过去。
任惟伊站在桌子旁边,看着陈老师又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抹了抹后颈。
“陈老师,找我有什么事吗?”
任惟伊见陈老师支支吾吾的,似乎不知从何说起,便先开了口问。
陈老师干笑了两声,然后不自在地问:“任同学,新学期刚开始,还习惯吗?”
任惟伊礼貌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那个……呃……”
陈老师眼神总是飘往别处,就是不敢看着她。
“林同学还行吗?坐在你旁边,有给你带来麻烦吗?”
说实话的话,林天宇给她带来的不止是麻烦那么简单。
但看着陈老师这诚惶诚恐的模样,他估计也不会想听到自己的实话。
然而即使如此,她也无法为林天宇说什么好话。
“还可以。”
任惟伊答道。
这是她最后的底线,再更多的话她也不能接受了。
陈老师又抹了抹额角,干笑了几声,才艰难地开口道:“老师知道你也不容易,不过林同学的确是有学习的需要,老师希望你能主动帮帮他。他是游泳队的,去年帮学校赢了不少比赛。但假如传出去,他的学习不好,外面的人就会说学校只注重比赛拿奖而不注重学习。其实只要他愿意的话,他的成绩不会这么差的。学校觉得把这个任务给班上别的同学的话,可能还是怕应付不来,不过你学习能力是班里最好,又独立又有责任感,学校觉得你是最适合的。”
说了一大段,任惟伊终于明白,为什么星期五那天,陈老师一走进课室以后,看见她和林天宇坐在一起,便似松了一口气似的赶紧把位置定了下来。
原来她从一开始就被“选中”的人。
什么独立,什么责任感,什么适合,都只是想把林天宇往她身边推所以才说出口的场面话。
他有什么事,是学校没有履行多年强调的全能教育的方针,怕贻笑大方,所以现在就随便找个人来做羔羊。
羔羊受到影响了,没所谓;羔羊成绩退步了,不要紧,反正只要那代表成了他人眼中的全能学生就足够了。
任惟伊扯扯嘴角,笑了。
这其实不是劝导,也不是请求,是命令。
没有选择权的人,不能说话自主的人,在别人眼中只是扯线玩偶而已。
“既然陈老师也这么说了,我只能试试。”
她说着,语气里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陈老师看着任惟伊木然的表情,忽然老脸一红,有点尴尬。
“那就辛苦任同学了。”
他干笑道。
任惟伊就这样离开那间办公室。
她真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回来这里了。
她走着,沿着一条不怎么有人的小路走着。
两旁是长得高耸入云的杉树,近看的话,那树叶呈针形,看起来像是随时都可以刺伤人的样子。
如果要说她是一只刺猬的话,那这个世界就是一把可以杀死她这只刺猬的利刃。
她心里冷笑,觉得自己想的都是对的,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把人分成不同阶级。
即使她和林天宇同年龄,同是学生,但待遇却是如此不同。
她忍不住想,在学校里尚且如此,在这个社会还可以去到哪个地步呢?
但即使是这样,她也不能坐以待毙,或是乖乖的顺从投降。
既然有求于她,那也应该有“求”的样子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