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她写的“打电话给我”,他还以为这五个字不存在赏味期。
叶西张嘴,还未来得及出声,他又说道:“今天中午,他们离婚了。”
空气蓦然很静,广播也停了。
“我谁都不想跟,”陈寻哼笑,“没有哪一样能长久。”
“努力学习也没用,听话懂事也没用……该散的时候,都得散。”语音渐渐降下去,变成有气无力的呢喃。
叶西认真地聆听,想了很多安慰的话语,斟酌几番都觉得没有意义。
他胳膊搭在桌子上,像溺水的人攀附唯一一根栏杆,但又没有用力,仿佛预见自己不会得救的结局。
那双胳膊抱过她,环过她的腰,在难以战胜的高墙顶端向她施以援助……她越看,心里的回忆越是氲湿。
叶西你忘了吗?有声音这样问她。
她摇摇头……没忘。
他为你做了那么多,你为他做过什么?
他应该是你凛冬里永不凋灭的盛夏,你舍得他变成现在这样?
叶西颤着嘴唇,才发现这个声音就来自潜意识里的自己。赤/裸真相告诉她,叶西你一直在自欺。
陈寻仍在无神地自言自语,叶西倏尔起身,一步一顿,走到他面前。
成片的白校服映进他失落的眼眶里,一瞬间他还有些茫然,下一秒,她凑近,以站立的姿势搂住了他。软而微凉的手扣在他脖子后面,不太敢用力又不舍得松手。
陈寻坠进她怀里,滞泥了好半晌,才迟疑地抬手放上她的后腰。
穿了三年的校服,材质再粗糙也变得有些柔软,蹭在他睫毛尾部,痒痒的。特殊的清香使他心绪安宁下去,慢慢合眼,感到眼前的布料变得有些潮。
正值大批在食堂用餐的学生往回走,整个天地都很喧闹,广播重新响起,难辨清是什么歌,然而似有若无的钢琴声很是耳熟。
“撑下去,”叶西缓缓抬掌,抚上他的头发,“陈寻,你一定要撑下去。”
陈寻没有回应,往她腰前一贴,搂得更紧。
身后少了一大波人,喧嚣变淡,歌词骤然明晰很多。叶西在听清楚的一刹那,眼眶与鼻腔一同酸胀。
害怕悲剧重演……
我的命中命中。
第67章 新年04
陈寻偶尔会怀疑,他们家的灾后重建或许是倒着走的,不是从废墟到涅盘,而是从小的摇晃垮塌,到毁灭性的大地震。
虽说他只是一言蔽之,但陈冰和徐婉雅的离婚过程并非那么顺利,二人的商讨对峙可谓是极度的迂回曲折。分家产倒好说,陈冰毕竟理亏,从前再怎么为这个家勤勤恳恳,但凡出了轨,在道义上都占不得优势。
没有人能想通那女人决定跟他到底是图什么,图钱大概不可能,陈冰选择了净身出户,还协议承诺负责陈寻今后所有的学费生活费。
这样想来,兴许他们确实有真情真爱。
陈寻回家,恰巧碰上推开门往外扔了两大包行李的陈冰。四目相对,无言片刻,各自低下了头。
最后还是陈寻没忍住先开的口,这几天尽管他趋于沉默,但其实他心里压抑着万千个问题。此刻假使再不问,以后大概也没有机会。
“爸。”他叫住楼梯上弓着背与行李苦斗的陈冰。
陈冰怔住,扭头等他说下去,大冬天里愣是汗湿了整面额头。
陈寻目光向下,与他对视:“你以前说过的那些……我们家会变好,你会撑住这个家什么的,当时你在说那些的时候,是什么心理啊?”
问话时拳头紧攥,拳心里全是冷汗。
陈冰再次垂下脑袋,冬日阳光照在他踏了近三年的石阶上,看起来有些凄切悲哀。他咳了咳,闷哼几下,语音不自然地说:“儿子……”
“那些话,爸爸都是真心的。”
语音落下,融进阳光中,陈寻攥着的拳头松开。这个答案里有几多真心与瞒骗,都不重要了,他选择相信,并决定释然。
“以后去看小觅,你会和我们一起吗?”陈寻再度开口,这应当是他最后的愿望。
陈冰脖子一僵,松开握住行李的手,曲着袖子在额头上一抹,抹完向下带,悄悄路过眼角。
“会的,”他淡笑,“每年都和你们一起。”
楼道灰黑的窗洞突然亮了几分,阳光爬到了陈寻的脚边。他点点头,开始转身,声音极微小地说:“那祝你幸福。”
陈冰似乎没听见,但在儿子彻底背对他时,沉默的眼泪湿满整张脸。
*
两年半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毫无防备就这样过去了,所有人却还在高歌青春不朽。
期末叶西发挥得很稳定,进了全校前五,在班上也是第一。这次的荣誉虽不算她最好的,但比哪一次都更有意义,她堵不住别人的嘴,就只能靠实力来证明自己。
嫉妒也好,更恶毒的诽谤也罢,在此之后都能算做对她的褒奖。
学校为了保障升学率,每届高三在期末之后都要再补一周的课,因而这次发榜的形式不走短信和成绩单,而是直白的、处刑一般的大海报。
傍晚放学,赤诚霞光投在榜单上面,难以形容的“壮美”,无论是成绩好与坏,都像是过往血汗的见证。
周围人群聚了散,散了聚,唯叶西一人长久地停留,不单是享受自己的名次,还因为在年级第一百五十名边上看到了陈寻的名字。
努力就有回报,老天总算愿意在这句话上给他们些许的希望。
肩膀被拍了一下,叶西回头,是带着微笑的陈寻。他今天在校服里面塞了一套宝蓝色卫衣,精神了很多,看起来是青春洋溢的模样。
“我厉害吧!”他颇为得意地开口。
叶西只好配合:“是的是的,你真厉害!”
陈寻细长的手指顺着自己的分数栏右移,在数学那一格顿住,点了点,骄傲无比道:“我比你还高十分。”
叶西学他在自己的英语分数上点了点,而后收手揣进口袋:“我比你高十五分。”
薄云自在往来,人影也渐渐全部离散,余晖下只剩他们并排而立。
叶西正在遐想新年,忽然面前伸来一只手,她低头,手里捏着一张纸。陈寻抬起纸在她眼前晃了晃,停住时她才看清上面是她这学期每次模考的成绩与排名。
她扭头看他,他提笔在她的名字下补上自己的分数和名次,并笑着说:“我快赶上了。”
笔迹分明轻而和缓,一个又一个数字却像烙在她心上。叶西很动容,然而还是佯装不在意,扬扬下巴嗤笑:“差得远吧。”
“你再等等啊,”陈寻轻声念叨,“新年过后,我一定能赶上的。”
“是吗?”
“是啊!”
一个辛苦收敛笑意,就快露出马脚;一个毫不掩饰,每个字都对欣喜充满了暴露之意。
互相打趣了半晌,陈寻蓦然问道:“你急着回去吗?我带你去个地方。”
叶西抬手看表,离晚自习还有四十分钟,便摇头:“不急啊,你要带我去哪?”
他转身,向路边的电瓶车走去,背对着她笑:“云南是暂时没办法带你去的,但这回去的也是好地方。”
叶西跟随的脚步一滞:“你还记得我想去云南?”
“啊,嗯。”陈寻上车,含糊其辞地回应。
实际上,关于她的一切,他一直都记得。
寒风侵肌,陈寻刻意把车速放得很慢,境由心生一词委实有理,叶西并没有觉得太冷,反而感受到越来越浓的暖意。一路上凋敝的草木也未能影响她的心情,从前总爱伤春悲秋,也该学着领悟荣枯有数。
车行了不远,叶西发现这条路线她很熟悉,于是偏头问:“你要带我去体校吗?”
“嗯,”风把陈寻的应答送到后面,“那座墙最近在拆,我带你去见它最后一面。”
“啊……”她嗫嚅一声,有些遗憾可惜。
下车,校门口还是印象里的模样,除了少数店面已经换样,但也不值得伤感,这在T市是常见现象,很多人、很多店铺,来了也不过是路过,留不久就要走的。
往里走,确实有钉锤敲击与挖掘机械的声音在靠近。陈寻的双手在口袋里晃悠,回头问叶西:“之前阿赵提的《搏击俱乐部》你看了吗?”
叶西抬头遥想片刻,好像确有这么回事儿……而后诚实摇头:“没有,我没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