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前走,人流灌入宽敞的河道,都分散开来,父子周围没了外人,陈冰开始聊些体己的话。
“去年,你妈病好点儿的时候,问我要不要再生一个……”
陈寻一怔,心里有根刺扎上扎下。
“我没同意,”陈冰挠挠眉毛,挡住眼神,“当时我有三个想法。一是觉得你妈年龄大了,再生也危险,况且她身体还不好,又有那个病,万一怀孕加重了怎么办?二是觉得,要真再生一个,那孩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小觅的替代吗?我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三是想啊,虽然小觅没了我们确实痛心,但是有你,也就够了。”
陈寻微微蹙眉,不太敢相信这是他爸会说出来的话。不仅肉麻,而且和前阵子的表现对照起来,矛盾得像是两个人。一会儿盼着他代替妹妹死,一会儿认为他做什么都不对,转过头来,又说他是全家唯一的希望。
因而他没响应,准确说,是根本不知道怎么响应。
他连欣喜都不敢,怕下一秒爸爸的话锋又要突变。
陈冰也是个不轻易低头认错的主儿,始终不提之前说过的话。
“我们家虽然不算特别富裕,钱我还是攒了不少的,供你上大学、工作买房子、成家娶老婆,都够。日子还得过嘛,对吧?所以你现在有好好学的想法,我很开心,将来无论你要去哪个城市,我都支持。”
“你也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我们不指望你考特别好的学校,有书读就行。这个社会,吃什么饭的都有,哪条路都能活……”
陈寻偶尔点头,态度有些敷衍,不代表他听不进去,只是因为他怕自己说错话。
怕说错话因而干脆不说,这是他总结出来的,和父母相处最能得和谐的好办法。
两个人走路都快,不多时就到了小区门口。路过浦东书店,陈冰想了想,问道:“进去逛逛吗?你挑点资料,爸爸买单。”
陈寻抬眼,抿唇点头。
陈冰大概是许久都没进过书店,整一个像刘姥姥入了大观园,任何不值得稀罕的书在他眼里都尤为新奇。
“哦!你们也用王后雄啊,我念书的时候他就很有名了!”
沿着满排数据走,他时不时便会发出这样的感叹,语罢还会回头看一眼陈寻,似乎很期待儿子的响应。
陈寻分了神往侧面看,手边的书架摆的都是日本文学,互相紧挨的侧标,有七成都是东野圭吾。另外三成很杂,有些名字他没听过。雨刮器一般的视线扫来扫去,他突然看见角落里孤零零的一本《告白》。
许多回忆在一瞬间争抢着涌进他的脑海……
刻意的好奇与接近,执着的挣扎与进退,始于一场算计,结果算来算去,算进了自己。
陈寻忍不住轻声叹气,抬头,顿住,脑内一道闪电。
叶西就站在几排书架开外的试卷区域,此刻也正愕然地盯着他。她怀里抱着一本红壳试卷集,视线落在他身上,又移到他侧前方的陈冰,旋即变得无措又忐忑。
陈寻赶忙回头,陈冰也恰好看过来,疑惑地问:“你在看什么?”
陈寻惶然回答:“没什么。”
并忙不迭往他身后挡,歪着脑袋用余光向后瞥,叶西的身影已经不见。再仔细一看,试卷架的侧后方影影绰绰露出一块校服的白。
命运偏爱玩弄戏耍人,陈冰下一秒便转了身,想要看看刚刚那样吸引儿子目光的到底是什么。
“你喜欢看这些?”他对着日本文学书架发笑,视线忽上忽下,像弦上的箭调整着射击角度。
陈寻屏气,心脏也跟着徘徊在停跳的边缘。他心不在焉地跟爸爸搭话,企图以此拦截他逐渐向上转移的注意力。
“嗯,你看看这个,”他伸手胡乱抓出一本,连名字都没看清,“挺好看!”
“哦,讲的是什么?”
陈寻犹豫着,瞥一眼爸爸手里的书,全然没有思考能力。
异常的停顿令陈冰生了疑窦,眼中满是茫然地偏头看过来,陈寻没注意到,他偷偷摸摸的目光全部定在叶西的方向。
“看什么呢?”陈冰疑问,也跟着看过去。
陈寻灵魂回窍,吓出一身冷汗,方要抬手挡,就见叶西从书架后面跑出来,径直出了书店。一秒的时间,或许一秒都没到,她消失得快到令人看不清楚。
过后,营业员捏着那本红壳试卷集塞回书架中,嘴里还咕哝:“头脑不好,就这一本了,我找了半天,又不要了……”
那根刺儿又溜回陈寻的心,这回像杵一样粗,不是扎他,是在生生地捣。
叶西连逛个书店都要东躲西藏,他还说要保护她,现在想想都成笑谈。
“你到底在愣什么?”陈冰有些恼火,“不买我们就回家,你妈应该也把饭做好了。”
陈寻讷讷地点头,僵着身子往外走。恍然又想起什么,他大步迈向试卷架,捏出那本红壳卷集,跑向收银台。
陈冰跟过来,拿起卷集打量几番:“怎么突然要买这个?”
顿了顿,又抬头望向收银员:“多少钱?”
陈寻把卷集从他手中拽回来,垂首:“不用了,我自己付。”
收银员扫完码,淡淡一句“四十”。陈寻打开钱包,里面也只剩下一张五十块。
付了钱,重回手中的卷集竟然变得死沉。
陈寻的眼眶像进了石头,火辣、剧痛、硌得慌。他所承诺的保护太难,如今连一本试卷都成奢望。
第62章 罪责02
叶西再不敢去小区门口的超市,有什么要买的东西,宁愿多跑点路去一条街开外的小店。
秋冬交际的烈风暴雨般擂打面庞,叶西被冻得发抖,双手相蛇,牙关互咬。心里发苦的时候,她连路都走不动,总觉得下一步就得死,总希望风索性再大点,把她吹到路中央,任车轱辘来回碾个几遍。
但她又不肯就此承认自己这么懦弱。只是忌恨冬天,她真希望所有的季节都像炎夏。
辉煌灿阳、闷热暴雨、手与手之间的汗……
时间要是能被拦腰截断,她一定毫不犹豫地把节点定在今年的暑假,最好是七月……
七月流火,万物各得其所,她与陈寻摒弃真相,互相瞒骗。永远不考虑以后会怎样,多好。
正幻想着,一阵狂风狠狠给了她一记耳光。
叶西走进面前的小店,直奔调味品货架。
门口的老板和收银正聊天,嗓门冲撞在一起,仿佛打架,要比谁的更高更亮。
“听说年后开庭,但你说这种案子要怎么判?!”
“我儿子讲了,能找到的证人都是家属,这种证人的三性都不靠谱。”
“到底是不是精神病也搞不清!哎我就不明白了,精神病又咋了?啊?杀了人,说是精神病就不用罚了?这可是杀人啊!你说说这法律有多荒唐!”
“那我觉得你讲得也不全对!他在生病的情况下杀了人,那是他控制不了的事,万一以后能治好呢?对吧?治好了,正常了,他也有权利重新生活啊。”
“我呸!你别再听你儿子胡说八道了,他就是该死,死一万遍都不值得同情!”
“哎哎我跟你讲不清!”
“那就不讲了好不好?就此打住好不好?”
吵嚷声沸水一样灌进叶西的耳朵,打乱她的思路,她很无奈,自己就像风雨中的蚂蚁,到哪都挣脱不开舆论的声讨。
叶西抱着几瓶酱醋,走到收银台,低着头轻声问多少钱。
扫码枪几声滴滴后,收银员粗声回答:“十八块五!”
叶西开始掏钱,眼角无意瞥见一旁老板投过来的目光。她慌了神,手不住地颤抖。
收银员发笑:“小美女你抖什么?”
叶西没胆子再出声,付了钱,仓皇而逃。
心有余悸,她过了马路还禁不住向后望,总觉得有人跟在后头,追过来问她跟叶南是什么关系,问她怎么不一起去死。
顶着风走回楼下,开关单元门的同时,叶西听见楼上有惊天的吵闹声。她有疑惑,但没想太多,抱着矮长不一的玻璃瓶艰难往上走。
吵闹声越来越响,伴着嚎哭随风送到下面,内容愈加清晰。
“你死不死啊!”
“你还我晶晶啊!”
叶西抬起的脚悬停,一瞬间脑子里翻起惊涛骇浪。她开始奋力向上跑,楼梯却如同会自己生长似的,怎么跑都跑不完。等她终于跑到家门口,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