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很冷,凝结的霜花预示着次日将有大雪,她咬着牙顶风走了几百米,实在走不动,打电话问妈妈能不能来接她。
林俐似乎是工作上遇到了不顺心的事,心情极其不好,当即对着电话骂了她一通,大致是在说,既然约好了自己回家就不要食言,她也算半个大人了应该要说到做到。
叶西挂完电话,双脚都成冰凉的钉子凿在地上。思来想去,她觉得妈妈说得挺对,于是对抗着越来越强劲的风快走回了家。
翌日早读课,老吴把她喊到走廊上,她才知道妈妈给他打电话抱怨了此事。
老吴没有指责也没有说教,只在沉默等待后,和声问了句:“丫头,是不是走到后来,浑身都暖和了?”
叶西一愣,眼眶居然有些酸胀。
老吴笑着弹弹烟灰:“苦中作乐嘛。”
这个成语看似简单平凡,实则很有力量,在叶西后来的学习与生活中,甚至成了一个时不时就会回响在她脑中的箴言。她并不算特别务实的人,经常产生一些空而远的野心,在把这些野心一点点变成唾手可得的路上,她学会了乐中思苦,更懂得了苦中作乐。
想着,她点开留言框,在帖子底下发了条真心实意的声援。
***
连下两天的暴雨终于有些疲软,换细雨顶替它收拾残局的狼藉。
叶西到书店挑选文具,很巧地遇到了赵系景。
她往收银台上放下一堆笔与笔记本,他放下的却是十几本封面五颜六色的漫画,对比过于鲜明,两人都忍不住笑。
“高三了,还看这些?”叶西随口一问。
“操!高四了我也看啊!”赵系景不以为然。
他也是个乐观主义者,叶西心想,那么多非议与压力充斥着生活,他却很少抱怨,笑总是比哭多。
回家路上有一小段同路,二人闲聊了起来。
叶西本没想过问,赵系景自己先开启这个话题:“我跟我爹促膝长谈过了!他以后不会带我去那个精神治疗所了!我觉得曙光在冲我招手啊,说不定日后我就能慢慢让他接受我的性取向了!”
叶西笑笑,替他开心:“真好,你爸爸成长了。”
她羡慕能和父母一起成长的孩子,有的孩子从记事起就与父母互为朋友,有的在日后的逐渐磨合里也能生出友情……而她与妈妈,兴许永远无法被这二者囊括。
雨势满满减小,地上积水仍深,偶尔被疾驰的车轧出一团团花。
聊着聊着就说到了陈寻,叶西想到上回没有继续下去的话题,怀着心思问道:“对了,你之前说阿寻家里很复杂……你能具体说说吗?”
看见赵系景脸上出现了迟疑,她又补道:“阿寻总是不肯跟我说,我其实很担心他,也很想帮他。”
“毕竟我是他女朋友”,她再三思量,还是将这句按回心底。
赵系景放慢脚步,落在地砖上的足迹都非常小心谨慎,仿佛是在组织语言。
“其实……阿寻很可怜的。”他搓搓鼻子,手里的塑料袋被捏得哗哗响。
叶西攥紧伞柄,心脏也一道被沉寂的情绪攥紧。
“怎么说?”她低声问。
乌云堆积在头顶的天空,赵系景含含糊糊:“你确定你要知道?”
雨飘到手背,冰且刺骨,叶西点头:“嗯你说吧。”
又是一阵沉默,半晌后赵系景艰难开口:“那……万一以后阿寻怪我,你得说是你主动问的哈。”
紧绷的心弦一张一弛,叶西失笑:“我知道。”
到斑马线前,红灯还剩五秒,二人停住,赵系景的视线飘落于信号灯上呆怔。
叶西微微叹气:“要是实在说不出口……”
赵系景却抢先开了口,声音空远得很不真实:“他有个妹妹……”
绿灯亮了,四周等候的人都往前走,二人也缓步跟上去。绿色的秒数走得很快,雨势瞬间强了起来。
到路中央,叶西侧眼看过去,赵系景才继续说道:“但是几年前死了。”
第46章 凛冬04
这可能是今年最后一次有机会陪妈妈到菜市场买菜,等学期一开始,起床穿衣就等同于扛枪披甲。
狭窄的路口很拥挤,横七竖八蜗行着人与车,鼻尖充盈杀生的腥臊味,立于当中,心情很难不急躁。于是叶西发着愣,听见妈妈火爆地冲她喊:“你傻站着干嘛?帮我拎一个啊!”
叶西方才回神,她仍在挂心昨天赵系景说的话。
“他有个妹妹,但是几年前死了。”
“怎么死的他没具体说……不过,我知道是被人害死的。”
“他妈妈有抑郁症,是因为接受不了女儿的死。”
“这么多年好像都没走出来吧……他们家过得挺难。”
赵系景的语气像转述故事时过于代入自己的观众,说着说着便哀戚异常。
雨下到后来,可以用洒在伞面上的钢珠比拟,叶西手指发凉,微抖着双唇问:“那你知道……到底是几年前死的吗?”
气温骤然低得不像在夏天,赵系景吸吸鼻子,挠着后脑答:“呃……我不太确定……”
“好像……死三年多了吧。”
叶西的心脏一起一宕,就像昨天听到回答时一样。在妈妈疑惑且诘责的视线中,她弯腰拎过一袋很沉的鱼,想了想,带着忐忑说:“妈,有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事?”
林俐左手拎的东西比右手少,因而肩膀也不平衡地歪斜着。道旁的蔬菜摊一头摞着山一般高的西红柿,另一头空空如也,它也仿佛要向一边倾倒。叶西的心情亦然,被根纤绳拽着,不清楚什么时候会崩塌。
但是快了。
“我想问,你知道……被叶南害死的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吗?”嘴巴有点干,尾音没发全,还黏在嘴唇上。
前方步子迈得稳健的身影瞬间中止,一开始只是双脚发颤,进而过渡到腿,最后全身栗如筛糠。林俐回头,像撞鬼一样无法眨眼:“你问这个干什么?”
叶西拔起被粘在地面的腿,跟上去,佯装自己只是好奇:“突然想到,就问一问。”
林俐身侧被莽撞的三轮车剐了一下,但她却好像无事发生,语无伦次地回:“不知道!那时候都用化名,我哪知道!”
前字与后字语音的迭重暴露了她的心虚,叶西追问:“真的不知道吗?你不是与受害者家属接触过几回吗?怎么可能不知道?”
片刻无言,林俐突然将双手中的袋子往地上一扔,转身用冷眼狠狠剜她:“你要关心这个干嘛?问了能把人救回来还是怎么的?以前出事的时候你怎么不问?哦,现在想起来了!这么多年都是我一个人扛着,不需要你突然假惺惺!”
四周的人都看过来,像旁边有一群刺猬拥上来。
叶西定定地站着,不敢委屈,只能忏悔。
“嗯我不问了。”她捏紧拳头。
林俐仍在原地僵直,视线在叶西身上穿了一个又一个孔,才稍稍放心地拎起袋子回身。
一前一后走了许久,走到人流渐渐稀疏,叶西凝视妈妈羸瘦的背影,轻声说道:“妈,对不起,以前是我不懂事。”
背影一顿,几秒后继续向前:“没事,都过去了。”
又放软语调说:“走快点,我得赶紧回去念经,再晚会错过最好时机。”
林俐每天早晨上班前都会空出半个小时念经,但并非佛经,叶西看过,那些经书的名字都很怪,翻得最烂的一本名叫“超度经”。隐约听妈妈讲过它的作用,只要把被超度的对象姓名写在符纸上面,对着符纸虔诚诵读半小时的经文,便能给亡灵引路往生。
那会儿叶西也只是一听,未当回事,还会腹诽邪/教害人。
但今日一听,她隐约间生出了一个主意……
紧赶慢赶,二人成功在所谓的“最好时机”前到家,林俐鞋没脱全就冲进了杂物间,咔嚓落锁,于外界隔绝。
那扇掉漆的木门以往仅仅是神秘,如今对叶西来说,多了一份诱惑。
时间分秒过去,叶西又回想起赵系景说过的话。
“听说阿寻以前的性格还要开朗很多的,妹妹出事后,整个人都变了。”
“有时候我跟他一道放学,遇见有那种看起来是兄妹模样的路人,他都会呆愣好久。”
半小时只走了一半,木门封闭的不再是妈妈,而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