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寻回头,手还搭在冰柜沿:“什么?”
叶西的表情都隐在刘海下面:“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告白》这本书?”
陈寻一愣,手臂僵住,冰柜盖板往上面重重一砸。
“嗯……”他把头仓促地转了回去,“我看过这本。”
上次他说很好看,这次只是潦草一句“看过”。
看不见他的神态,叶西面无表情抬头,晚霞收敛了许多,留白出来的天空是金属品的冷色。
“那电影呢?电影你看过吗?”她掐着拳心,不含情绪地问。
冰柜一直开着,空调挡风帘正中钻出老板的脑袋,不满地抱怨:“小伙子你到底要买什么?一直开着不费电呐?”
陈寻从失神中清醒,从里面囫囵抓出两瓶水,猛地将柜板往下一放。深吸口气,他转身,视线落在人行道坑洼不平的地砖上:“没有,我没看过。”
叶西脸色平静,心也跟着平静了些,然而还是有惴惴的怀疑。
付完钱,陈寻从荫蔽中走出来,在与她剩半米距离时停下,将一瓶冰水递过去。叶西没接,耷拉着眼皮,身板微微抗拒着后倾。
她在害怕……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陈寻握着冰棱一般的瓶子,低温顺着胳膊渗进血管。
“西西,我真的……没看过电影版。”垂手,睫毛也一并垂下去,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着极其拙劣的谎,但是话语从口中跑出来,转瞬成了触手撕碎他。
石砖一块一块,上面都躺着他七零八落的灵魂。
瓶子被捏得内压骤升,在快要炸开的瞬间,叶西抬眼对他淡淡地笑:“嗯我知道,我信你。”
陈寻轻眨双目,酸涩感被他及时咽进眼皮底下。
“那就好……”他看着地上的灵魂一寸一寸溜回自己体内,释然地笑了笑。
一部电影而已,看或未看又有什么关系。二人对此都未点明,刚刚那场“无故”紧张万分的对峙仿佛只是“你有没有对我说真心话”的游戏。
又无言相对了片刻,叶西意味深长地说:“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事,就直接跟我说。”
“别瞒着我。”
陈寻拧瓶盖的手顿住,轻声答:“嗯。”
没有坚定地应答“好”,他仍然很矛盾。
“那我先走了……”叶西丢下这句,转身就走。
陈寻没追,留在原地注视她慢慢消失在人群中的身影,极小极白的一点最终被吞噬。一个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人在失去至亲至爱时总会有冥冥的预感,他恍然中觉得,这一现象有可能将会再次在自己身上应验。
天色越来越惨淡,向下伸长铁蹄,压踏整座城市。
***
没人能体会叶西有多恐惧“叶南姐姐”这个身份被同学知晓。
当年案子刚发,她也是被舆论推搡、凌迟过的人。班主任和不少同班同学都了解那事儿,给她的关怀总是带着别样的眼神。
传言的母体是一位与林俐有着多年情谊的老朋友,她的女儿和叶西同班。叶西至今仍记得她的模样,总是一副干练爽利的打扮,踏着高跟鞋也能把风甩在后头,甚至还经常暗地里幻想——要是自己的妈妈也是孔阿姨那样的女强人多好……
孔阿姨是T市独当一面的新闻社总监,叶西自小就对这种独立自强、事业有为的女性怀着倾慕与向往。
而原本孔阿姨也很喜爱她,常夸她成绩好、乖巧懂事、给妈妈争气。
“西西真的好,我恨不得你当我的女儿诶!”“林俐你可得教教我,怎么把女儿养得这么优秀!我家那位真的不上进!”
这些话当年带着多少无上荣光,如今忆起就有多少讽刺荒唐。
本来所有媒体在报导叶南弑童案时,都很仁慈地抹掉了叶西的存在,顶多打打擦边球,暗示叶南并非独生子女。
然而新学期伊始后没几天,叶西在教室门口被孔阿姨堵住。
那其实是个挺暖和的下午,可叶西倘若将它错记成严冬的寒夜,也并不过分。
教室门口,绿蓁蓁的铁门边,十几双好奇打探的眼神中,叶西看见她最爱最崇拜的孔阿姨微笑着蹲下来,冲自己举起录音笔,机械式吐字问道:“西西,你对你弟弟未成年杀人,有什么看法呢?”
谁也不会留心微渺却一样惊心动魄的死亡,它在无声中一点点发生在叶西心上,而周围的人也只是一片哗然,随即拥堵着往她又靠近了几分。
同样靠近的还有那支录音笔……它录下孔阿姨的第二声冰冷的质询:“作为他的姐姐,和他有着同样的成长环境,你是否也有一样的暴力面?”
叶西蠕动着嘴唇,与录音笔的漆黑头颅冷眼对视。
不等她开口,头颅张嘴又问:“叶南变成今天这样,是不是你们全家一同造成的呢?”
“你身为姐姐,会相信他有悔改的机会吗?”
“受害女童比你小不了几岁,是最可爱纯真的年纪,你知道吗?”
“叶西,为什么不说话、不回答呢?”
孔阿姨的声线像旧式复读机里变了调的录音带,无休无止地朗读着平腔乏味的课文,而同学们都簇拥过去,视线是笔记本,嘴巴是笔,极其认真细致地记下一个又一个问题。好像待此为他们最喜欢的功课。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有几个人开始嘀咕:“叶西你回答呀!”
“你弟居然是杀人犯!”
“叶西你不配当第一!”
后来再有什么话,叶西也听不见了。她撞开孔阿姨跑了,一路埋头冲破一道道忽明忽暗的光,往楼下跑,往广场跑,往大马路上跑……多余的她记不清,只记得,原来跑起来才能感受到那天是真的很冷。
以为阳光出来就是暖春,穷风却说——
“欢迎来到你的凛冬。”
……
那天过后她在家里消沉了一阵,不敢上学,不敢出门,甚至连窗帘都不敢拉。但也尤其印象深刻,妈妈为她在电话里和孔阿姨大吵过十几回。总在每次吵完挂断电话后,母女二人偎在一起,一个痛哭,一个沉默。
那是这几年来,妈妈给她的最毫无保留的温暖。因而叶西为此振作,决定重新夺回属于自己的希望。
想是这么想的,实践起来还是很艰难,生存现实与期望值相差太大,叶西因此吃了不少苦。
虽说小孩子忘性都大,但也不至于全然遗忘,看她的目光多少都掺杂着别有意味的情绪,即便嫌弃不再、厌恶不剩,怜悯总无法消失。
叶西自尊太强,连这怜悯也像针,成日扎着她,施以酷刑。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坚守好自己,一天比一天更优秀、更有资格挺胸抬头。
她或许真的不配第一,但她就是要拿第一——
纵然千疮百孔,也要骄傲地立于废墟。
一路上断断续续地回忆,叶西走到兴济小区时,天色已晚,夜幕下的路灯像她一样失魂落魄。低着头扎进黑暗里,她忽然听见角落中有凄绝骇人的叫声。
停下细听,似乎是猫叫,她才抬脚继续往前走。
走了几步,叶西又发现很不对头。黑魆魆的草丛里冒出焦臭的气味,视线跟寻过去,竟然有一堆燃得正旺的火……猫叫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叶西皱眉,疑惑地迈步踱去,离近了,发现火边还站着一个魁梧的身影。太熟悉了,尽管轮廓不够清晰,但她一眼就辨出那是叶南。
叶南嘴里叼着烟,漠然盯着手里燃着的纸,双脚就立在火堆边沿。叶西在他的举动与神情里嗅到危险的气息,惊惧地冲过去撞开他,果然在火堆里发现一只被捆绑起来的幼猫。
之所以说是幼猫,是由于它实在过于幼小,躯体都没完全伸展开,乱糟糟的毛被火燎着尾端,呲呲作响,烫得黑夜都卷起了焦黑的边。那样小的生灵,发出那么响而绝望的狂唳,全然是因为想活下去。
叶西崩溃了,回头冲叶南吼了一声“畜生”,而后徒手伸进火中救出幼猫。
火灼到胳膊时,她没有什么感觉;猫在怀里一点点闭气时,她才有了生命消亡的实感。白T恤上面衬了大片的深色,不知道是焦炭的灰烬,还是它的血。
叶西痛哭,而叶南漠然,抽着烟,还饶有兴致地观摩手里燃烧的纸。
胸口被愤怒盈满,她忽然回身抬脚踹他,一面踹一面骂:“你是人吗是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