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上去挺平静,平静得有点儿不像他。
他扫了伙伴们一圈,见大家都很低落,尤其是苏起,眼睛红红的,肿得跟核桃一样。林声也是泪汪汪的,纯属被嚎哭的苏起招惹的。
梁水静静看着苏起,眼神里似乎有很多情绪,却一句话也没说。
路子灏说:“七七刚才哭得可凶了,废了我两张面巾纸。”
梁水竟淡淡笑了笑,眼神很静,说:“让你失望了。”
苏起急道:“我才没有失望!你这个笨蛋!”
她只是心疼,很心疼。
她不是没听康提讲过,对专业运动员来说,梁水太瘦,他先天的身体素质无论是耐力和抗疲劳力都比北方运动员差,能走到今天已经是奇迹。可她觉得这根本不是奇迹,明明都是他一点一点拼出来的,却偏偏——
她眼睛又湿了。
梁水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抬手揉了揉她的头。
倒是路子深说:“你年纪还小,多的是机会。再说,你进省队了,以后从省队再选,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梁水没回答,反是苏起很急切:“真的吗?”
路子深:“真的。”
苏起这才稍稍安慰了些。
但梁水什么也不说,拔脚走了。
第二天,他们坐上了回程的火车。回程不是高峰期,他们买到了卧铺。
和来时不同,回去的火车上没人玩闹,他们一起吃了泡面,就躺回各自的卧铺上睡下了。
已是深夜,卧铺车厢灯光熄灭,只留下昏暗的廊灯。
五个少年躺在昏暗的车厢里,谁都没睡着。
路子灏想着哥哥说的话,
林声想着上海大学这个目前看上去遥不可及的目标,
李枫然想着难以再突破的瓶颈,无法更快的手指,
梁水想着那0.01秒。
有些事或许曾在潜意识里做好了准备,料想过会失败,可当它真的到来时,接受,仍是件困难的事。
苏起躺在黑暗中,想着路子灏,想着林声,想着李枫然,想着梁水,最终想到了自己。
努力、拼搏都不能保证一次就走到高处,还要再一次的努力,再再一次的拼搏。
而她呢,上课听讲了,完成作业了,是班级前几名,年级前列,就满足于这样的现状了,从没想过出了云西,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还是小时候好啊,会做一点点小事,就是天才儿童。可长大了,就不得不面对现实——他们离真正的天才,差了很远的距离。
少年们在各自的床铺上辗转反侧。
苏起不知什么时候睡去的,第二天醒来,车已到了云西。
下了火车,面对小而旧的火车站,苏起有种时空变换的错觉。昨天还在繁华大都市,今天就又回了破落小城。
回家了。
心情和脚步却不再轻松。
走出火车站,夏天的阳光铺天盖地,晃人眼。
伙伴们都不讲话。
苏起深吸一口气,振奋地说:“我决定从现在起,高中两年别的什么都不想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伙伴们都看过来。梁水微眯眼看着她,若有所思,半刻后将手塞进兜里。
路子灏被她感染,用力道:“我也是!”
林声:“还有我!”
李枫然:“我!”
梁水肩膀一松,手从兜里拿出来:“加上我。”
苏起举起拳头,伸向蓝天:“冲呀!”
……
深夜的南江巷,家家户户的窗口亮着白炽灯的光。窗外,夏夜的蚊虫绕着光柱飞舞,蛐蛐儿在草虫里叫嚷。
夜风微凉,仍散不去燥热。
梁水从巷子里走过,到了苏起家门口,悄悄绕到那株栀子花树下。他手中捧着一个袖珍的花盆——出门前,他已将花盆敲碎。
此刻轻轻一掰,花盆碎成两瓣,他用瓦片在栀子花树下挖了个小坑,将手中那团泥土埋进地里,合上土,拿矿泉水瓶浇了点儿水。
头顶的窗户里传来苏起和苏落抢遥控器的声音。
他不受干扰地做完这一切,拍拍那片泥土,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那颗豆子,真的会长出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
【家长夜话(18)】
程英英:水砸还好吧?
康提:哎,他说还好,但我看得出来,心里头是难过的。不肯说而已。我倒希望他能跟我吵吵架发发脾气,就怕他憋着难受。你说吧,小时候嫌他不听话,总跟我吵。现在希望他跟我吵吵发泄一下吧吧,他又不愿惹我生气了。
程英英:孩子长大了,懂事了。这下,他准备怎么办的?
康提:他还不想放弃呢。
程英英:这孩子,看着什么都不在乎不放心里,还是挺执着的。
康提:就是性子犟,跟我一样。
程英英:可……万一,我是说万一,那不是又是打击一场?
康提:唉哟你就先别说这万一了,我心里头慌。其实我也不指望他拿什么冠军,是他自己要争气。可出人头地哪儿那么容易啊。他现在这水平已经很拔尖了,却非要走到第一去,哎。
程英英:也别太悲观,孩子有拼劲儿是好事。
康提:有拼劲儿是好事,太执着了就怕万一啊。你们啊,以后都别再提什么冠军不冠军的了,看他自己能不能把心理预期降一降。我什么都不怕,就怕他接二连三的……哎,我就怕,人被多打击几次,气性就……
第55章 发芽吧(1)
唰——
冰刀划过冰面的刺耳声响,
教练有节奏的拍手声:“啪!”“啪!”
教练的呵声:“注意节奏!节奏!”
苏起趴在围栏边,看梁水踩着冰刀在冰面上高速滑行。少年的眼睛映着冰面的白光,亮亮的,冷静而坚定。
他在冰面上一圈一圈地跑着,目光始终凝聚在他的赛道上,丝毫没注意苏起的方向。
苏起看了眼远处的玻璃窗,窗外暴雨倾盆,树木倾摇。
这个夏天真叫人沉闷啊。
梁水从上海回来半个月了,他看上去和以前没什么太大的不同,却又似乎有哪儿不一样了。
他忽从她面前滑过,少年的脸被冰面反射得愈发白皙冷俊。
苏起觉得有点儿冷,搓搓手臂走上看台,坐在路子灏和林声身边。
林声看了下表,说:“七七,我再等十分钟要去画画了。”
路子灏说:“我也要去背英语了。”
“好啊。”苏起点头。
“水子交给你啦。”
“嗯嗯。”
没一会儿,他们两个走了。
苏起又趴去围栏边看梁水训练。她忽地心想,他心里会不会有那么一丝丝担忧:“我会不会已经到极限了,会不会再努力也无法更好了。”
他心里应该有过这种感觉吧。
带着这种不愿承认的隐隐恐慌继续日复一日地熬着,熬着那痛苦而漫长的体能训练和永远跑不完的赛道,会是什么心情?
她的心莫名一刺一刺地疼。
还想着,却见梁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结束赛跑。他看向她,迈动两下步子,高速朝她飞驰过来。
体校和一中挨着,自上高中后,苏起常来看过他训练。原以为他会习惯,然后不搭理她。但每次他都会来跟她打招呼,每一次。
苏起趴在栏边,以为他会减速,所以没躲;梁水以为她会躲,所以没减速,他一下子撞到她面前,差点儿和她的脸碰到一起。
少年身上带着冰沁沁的凉意,扑到苏起鼻尖上。她瞪大眼睛,愣了愣。
他也愣了愣,撑着围栏,和她拉开一丝距离,说:“他们走了?”
苏起解释:“声声要画画,路造——”
他打断:“七七,我有事跟你讲。跟你一个人讲。等我收拾完。”
苏起微讶,迎着他沉黑的眼睛,点了下头:“好啊。”
梁水滑到另一端,推开围栏,取下冰刀,消失在了更衣室走廊。
……
两人从体育馆出来,暴雨停了,空气中散发着泥土的清香。前几日还灰扑扑的树木被冲洗得恢复了绿意。
梁水把苏起领到那家奶茶店,给她买了杯奶茶。
苏起一时有些恍惚,想起了小学。
那时的梁水还是个小男孩,将将比她高小半个头;现在他已长成翩翩少年,高她一整个头了。
梁水拿吸管扎进奶茶杯,递给她,淡道:“说了要包你的奶茶,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