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地发现向来不理会他的周天子,竟然俯眼盯着他。
周天子苍白而瘦削,冷峻又尖锐。他有头痛症,常年受此困扰,睡眠便不好。而因为睡不好,精神不好,周天子向来是阴沉沉的。他身带暴戾气势,大部分时候,都是让人不寒而栗的。
从来不正眼看范翕一眼的周天子,在那个朝宴上,他竟看了范翕一眼,也看了范翕身边的于幸兰一眼。
周天子漠声问:“那谁?”
他瘦而长的手指,指的是范翕身边的女郎。
一旁的黄门立刻答:“是齐王的孙女,于女郎。”
周天子重复:“于女郎?”
黄门常年伴驾,自知天子误会了什么,黄门赔笑小声:“不是‘虞美人’那个‘虞’。”
周天子便不语了。
当日范翕听到了天子的话,面上恭敬,心中扭曲恼恨。觉得周天子是当众羞辱他,当众给他难堪——他定了亲,自己的父王都没有弄清楚,还在朝宴上开口问出。那岂不是告诉天下人,周天子对他的婚事一点都不在乎,一点都不看好?
朝宴散后,范翕强忍着自己的不悦,好声好气地将自己的未婚妻哄走。他回自己的宫殿路上,行到一方水榭时,怔愣了一下。因月光幽寒,他见到方才还在宴上的周天子,竟立在水榭旁的花树边。
天子换了常服,冠通天冠,衣玄色深衣,腰佩刀剑。卫士和黄门林立之下,天子站在水榭栏边,望着湖水浩渺出神。侧着的脸,瘦俊冷寒。
范翕行礼。
黄门凑到天子耳边通报。
范翕以为自己行过礼就可以走了,毕竟向来如此,他与天子在宫道上打照面的时候,天子从来不会看他一眼。但是那日天子竟两次与常日不同。天子在朝宴上看了范翕一眼,此时在黄门通报后,天子回了头,再次看向范翕。
天子衣袍宽大,飞扬如振。他向范翕走来,年仅十五岁的少年,便只能再次拢着大袖行礼。
范翕垂下的目光看到天子站到了自己面前。
周天子淡声问:“你从丹凤台回来?”
范翕摸不准他的意思,轻轻应了一声。
周天子下一句便问:“你母亲还活着么?”
范翕:“……”
他心中生怒,只觉得天子在咒骂虞夫人。他声音冷硬回答:“母亲自然活着。”
范翕听到了周天子的叹息。
他忍得浑身发抖。
周天子从他身旁走过,范翕听到了天子的喃喃自语:“她怎么还活着啊。”
范翕怔然,他抬目而望时,见天子已经慢悠悠走远,身后人连忙跟随。天子的背影在月色下被拉长,他缓缓地走,手指微屈搭在额心。转个弯,范翕看到了天子苍白的脸色。男人垂下的脸,神色郁郁,了然无趣。
……了然无趣!
——
就如之前太子和范翕说的那样。
天子恐在几年前,身体不适就有征兆了。
当时范翕未曾多想,这一年来,他巡游天下时,从吴国、楚国那里听了些母亲的旧事,范翕便不禁多了些猜测。那年朝宴,周天子看他一眼,莫非是因为“于女郎”和“虞女郎”,听着太像了。
天子听到与她有些关联的字眼,就烦闷,难受。
天子用失望至极的语气喃声她怎么还活着。
周天子咒恨虞夫人为何还活着时,未尝不是一种悲哀。
就像是,人生这般苦、这般无趣,他已经活得很不耐烦了,为何她还是……不肯爱他。
——
范翕从梦中惊醒,失落地坐在榻上。他出神许久,不解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突然,嘹亮号角将他心魂彻底震醒。号角信息紧迫,范翕神色一凝,当即披衣而出。
军队集合,前半夜的醉态一扫而空。范翕等到太子,看到太子脸色苍白:“城父被九夷一支军队绕了后方攻下……九夷军队在城中厮杀抢掠,被陈将军带兵赶出城。然陈将军报说,太子妃被掳走了!”
范翕脸色微微变。
太子妃……那玉纤阿有没有跟着出事?
第90章
辽阔无边的草原上, 军士们都被那传来的消息炸得惊醒过来。范翕和太子范启立在军队前,当太子白着脸读出竹简上的字时,范翕已控制不住地上前一步,从范启手中抽走了竹简自己看。
范翕试图从竹简上看到有关玉纤阿的任何信息。但是自然没有。
这传来的信息已经是两日前发生的事了。化身月奴的玉纤阿在传信员眼中自然毫不重要, 哪怕她真的出了事,也不会有人记起来。
范翕握着竹简的手指用力, 一时心中茫然, 一时那熟悉的钻痛感又涌上心头, 让他喘不上气——所以他早说了, 战事难测, 她就不该跟上来。可她就是不听他的话, 就是要过来。
她那般貌美,若是落到……他要怎么活。
范翕心中悲怆萧索, 然他此人的特性, 便是越弱,就越强。他捏紧竹简,抬头便看向太子。范翕说:“兄长, 我们得撤兵, 回援城父,去救……嫂嫂!”
太子回头, 他脸色依然苍白,眼神却有几多不确定。
范启迟疑着说:“只要再一日,我们就能彻底让九夷兵退鲁国。这个时候,我们不该乘胜追击么?”
范翕:“……”
他眼眸微锐, 寒气顿现。顾不上上下尊卑之分,俊逸的少年公子上前一步,扣住太子的手腕用力。他一字一句地重复:“殿下,后方更重要,太子妃的安危更重要。你若是不回头,日后必然后悔!”
太子默了片刻。
身边军士们体会到太子的难处,一方是军政,一方是妻子。天下大爱和小家之爱,在太子眼里总是难取舍些。他们心中叹气,又觉得公子翕未免儿女情长,太过柔弱。在九夷大军面前,妻女实在不重要。
他们纷纷上前劝太子:“殿下,不能撤兵回去!只要一日!只要一日我们此行便赢了!”
“殿下,您要想想我等军人!我等连续六七日所吃的苦,怎能就这样算了?”
范启抬手制止他们继续说下去。
他回头看范翕。
他低声,以他兄弟二人间才懂的私密感情问:“我该回去救援城父?否则我会后悔么?”
范翕给了他肯定的回答:“你若是不回头,日后你必然会后悔。”
范启沉默许久。
再回头看一眼面前殷切盼望着他的军士,他闭眼,脑海中努力想了想祝吟……断断续续的,他心里也感觉到一丝丝极弱的钝痛。他睁开了眼,吐口气,下了决定:“回城父,救太子妃!”
将军们:“殿下三思!”
太子淡声:“回城,勿再议。”
转身入帐,放弃追攻九夷,而是转身回援。
——
范启骑上马时,与范翕目光对视了一下。骑在马上,七弟腰背挺直,目光锐寒,睫毛轻轻颤抖。公子翕抓着缰绳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又放松,他盯着灰蒙蒙的前方,眼中早已织满了愁绪。
太子看出范翕比自己更心急太子妃。
他一时感动,一时又羡慕范翕的这般情意。
因他自己是没有的。
范启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然而他对所有需要用到感情的事,都仅仅是知道自己该这么做。他凭着理智去感情用事,很多时候他便会迷惘,便会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什么选择。
例如他少年时就与祝吟相遇。那个温柔的、言笑晏晏的小女郎少年时就让他很开心。
可是他觉得没什么,仍然娶妻生子。
只是心里空落落的,过了很久后,他才想明白他当是不喜欢的。然而他内敛温和,感情淡漠,即便不喜欢,就那般过下去也没什么。他与前太子妃相敬如宾,前太子妃当也能感觉到自己夫君的外温内冷,当也是渐渐对他失望,以致绝望。
只有祝吟不怪他,只有祝吟能让他感觉到他的心是跳动的。
之后前妻病逝,他便求了父王,说自己要娶祝吟。又是靠祝吟提醒,他才能去注意前妻留下的一双儿女的敏感心事。以前在东宫时,祝吟与前妻留下的一双儿女的关系,都比他要亲昵许多。而离开周洛后,他和祝吟在一起,派府上武士将一双儿女送去前妻舅家保护起来。
这些有些是靠他的理智判断,有些是靠祝吟的提醒。
他不太能体会到那种感情。范翕与他相处了这么久,或许微妙地有些感觉,但是范翕当也不确定。只有祝吟清楚地知道他的病,她不怪他,反而包容他,安慰他,并帮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