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电话余铃也并不真得想打。她和爸爸已经无话可说了。从他撕破脸那天开始,从他脱下伪装那天开始,从他打算寻找内心喜爱开始。
程涛对她的冷淡,余铃觉得这是报应。是上天对他们一家三口的报应。
宾馆的牛奶竟然是冰的,余铃喝了一大口,心里想哼歌。餐厅门前的服务员时不时好奇地探个头看一下,因为余铃脱了鞋子,把自己整成个余姥姥进大观园,对着烂熟的食物不停地发出仿佛初见的神情呐喊。
是的,余铃在小声地呐喊。
程涛接到余铃妈妈的电话有些不可思议。他并不想见,但对方的语气不容拒绝。程涛想了想,把地方约在了学校与医院中间的一家咖啡馆。他说,阿姨,我请你喝杯咖啡。
程涛准时到了,余铃妈妈却已经坐下了,程涛还没开口,年轻的小姑娘已经端上了一杯咖啡,程涛笑笑,也拉开椅子,坐得稍稍远一些,因为那杯咖啡不是给他的。
余铃妈妈开门见山:铃铃回学校了,见了吗?
程涛说,先来见了你。他想用敬语词,到了嘴边又改了主意。
余铃妈妈深深地看程涛一眼: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能把铃铃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是进不了我的眼的。
程涛又笑一下,想幸亏坐得离远了,人家从一开始就是拿我当垃圾对待的。
他欠欠身,觉得听这两句训这辈子也差不多能认清余家人了,余铃妈妈依然比程涛快,从包里掏出一个纸卷,连个信封都不舍得用了,程涛从纸芯里看到了一点点红色。
程涛没推辞,这本该是他的,他垫付了费用,现在拿回来而已。钱收好,再也没心情听什么,干脆说,阿姨没什么训示,我就先走了。学校里还有事。
余铃妈妈脚跟磕着大理石发出了一声钝响,程涛走出一半了,她才发声:不是请我喝咖啡吗?账可以结了。
程涛走到收银台前,小姑娘正两眼直直地看着他,双手摆了摆,似乎是觉得他怎么这么傻笨?程涛冲她甜甜一笑,果断转身离开了。
纵使是长辈,如果吐出来的不是金珠银粒,全是尖刀利箭,那你除了躲,除了跑,不能真拿土埋了她不是?
被风一吹,程涛就当这见面化成了细沙,再也不复见。
程涛打给了黄琴,没了烦恼,终于可以好好地见见她,说说话,诉诉心里事。电话打在了巧点上,黄琴正被“不速之客”缠着。
余铃能够这么准确地与她相遇,黄琴断定她收买了哪个同事当内线,她眼风一扫,跟她同班的同事吓得一哆嗦。
黄琴说,你们的事情,老扯上我这个局外人干什么?显得人多力量大吗??
余铃换回了一身嫩黄碎花的衣服,活力回来了,张牙舞爪的感觉也铺张开了。她嫣然一笑说,不找你,找谁呢?
黄琴真被气哭。
不好意思,我没这个心情参与你们的游戏,你好来好回。
余铃说,我知道你谦虚,不过在我面前就别唱高调了,我这不是低三下四地来求你了吗?
黄琴一下语调拔高了:你来求我干吗?拜菩萨走错门了吗?
余铃说,注意风度,你这也算三星场所吧?服务行业的人员怎么动不动就大呼小叫呢?
黄琴抿住了嘴。不知道能不能按骚扰老实群众来报警?
“老实群众”,她真是太老实了。这两年多来,她把自己的刺都拔光了,顺了毛,变成了一个圆圆脑脑地老实孩子。若从余铃第一次来,她就当机立断地拿把大笤帚把她扫出去,就不会有这么多跟演连续剧似的后续了吧?顶多混个泼辣的假名。
黄琴大力咳嗽一声,想着现在轰她个十米八米的杀伤性有多大,这儿有笤帚,就是搁在顶楼上,现下旁边倒是有个拖把,不过抡起来容易伤人伤已。
余铃对黄琴脑中闪过的武侠动作毫不知觉,她继续掀动嘴唇说:我猜程涛一会就给你打电话了,如果我猜对了,你是不是就相信我了呢?你就是他的眼药水,所以你得帮帮我。你可能不知道,这几天我病了,一直住在医院。情伤,情伤,最伤人无形,有时候是一辈子都无法痊愈,有时候是一小会,因为一小会之后那人死了。你说我会不会死?我死了,你会不会落个见死不救的恶名?
黄琴想快点打发走这瘟神:你看我像能帮人的人吗?我没长天使的翅膀啊。
余铃说,能的,你能,只有你能帮我了。别人都不行的。你就是程涛园子里的那棵菜。
黄琴突然笑了,为这么朴实的比喻。
她开始可怜这个余铃,这得混到什么份上了,才这么豁出脸来?
手机就这样大喇喇地响起来,黄琴瞅一眼,第一声就想挂断,余铃得意之色立起,眉毛都扬上去了,黄琴也起了恶心,任凭铃声当起了背景乐,直到对方自己放弃挂断。
比起余铃的步步紧逼,程涛是给了黄琴很多自由度的,可时机凑巧不对,若放在清风明月时,这自由既可贵又可爱,偏偏前头有了余铃在演戏,这自由地关心便变成了帮凶。
黄琴恨得磨牙,想把程涛拖过来杖打二十大棍。惹事精让她来擦屁股,还没问她愿不愿意呢。
余铃料定黄琴不舍得与程涛翻脸,吃定了她的善心,她就像粘糕样一点点地粘她,粘到黄琴不耐烦了,跟程涛一刀两断。
不得不说余铃有些先见之明,预料到了一些事情,但她没想到黄琴比她预料得更干脆,不仅硬生生扯断了她这块牛皮糖,连质问程涛的心情都没一丝。余铃有点被掉架子的失望。就好像你全心全意地备战了,人家根本没拿你当根豆苗一样。
黄琴被逼到了墙角。她选择做一只鹌鹑,不是一只耀武扬威的大公鸡,毕竟与程涛认识一场,她还想着给她留一方余地。
活该!她骂自己一句。
程涛揣着那个纸卷来找黄琴。却被告知已经人去屋空。程涛脑子蒙了一下,好像耳朵出现了幻听般,作了个特老年的动作,他缓缓地转头,缓缓盯住那个跟他说话的姑娘,直到把人盯到耳朵发红,不敢再瞧他。
来时他还兴高采烈地想,拿这点钱请她吃点什么好呢?她是个很好打发的孩子,有点东西就吃得眉毛能翘起来。谁知道人根本没把他这一亩三分地当成花圃,早变成蜜蜂又飞走了。走得悄无声息,只留下嗡嗡声跟他纠缠。
程涛苦笑得跌坐在台阶上,纸卷在手心里捏得惨不忍睹。
黄琴去哪里了呢?她也并不好过。甚至因为心中的这点小仗义让自己很是吃了亏。当时头脑一发热,想起娘以前念叨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便想着余铃那张可怜的脸,心中念着“阿弥陀佛”跟老板辞了工。一切随机又突然,老板很是大力挽留一番,黄琴却是一字也听不进去,她是不敢听,她若不离开此地,余铃能天天来骚扰她。她背不起这莫名其妙的“名份”。所谓眼不见心为净,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她两眼一闭再睁开,就又成了豪气冲天的女侠。
女侠有女侠的劫数,生活的磨难不会因为你成全了别人就放过你。老板说,你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姑娘,我舍不得,可你硬要走,我也留不住。好在都还年轻,日子还长,以后定有缘再见。说着,就发了五十块钱的好运红包给她。
黄琴心软手硬,收了钱便没脸再张口借宿。毕竟是自己先放的幺蛾子,再说些可怜的话就是自已打肿自己的嘴。哪怕上街露宿,她也得装作风萧萧扬起她头发,小手可挥,头不可回。
行李装起来还是那么容易,当季的衣服收好卷进包里,一应洗漱的平时就收拾在塑料小包里,一塞,拉上拉链,便可出门闯荡江湖,继续豪情满志。
可是这天,从余铃走后,就下了雨,一直下到半夜。决定是失眠时做好的,早上开始跟老板讲明,然后工作交接,次日,黄琴就背着前后包坐在早点棚前的小板凳上喝豆浆吃油条了。遮雨棚上还有些雨水顺着沟槽往下流,嘀嗒嘀嗒,正溅在黄琴身侧。她心情有些低落,也没去管右腹那侧已经溅湿大半。
她觉得她是真傻,傻到让自己讨厌,她也是社会青年了,却依然意气用事,爱逞一时英雄气。她算哪门子英雄呢?临了苦自己吃,这哑巴亏,谁又知道?一大清早就跟个逃难的似的,不知道在逃什么。背着晨光,顾不得看脚下,踩了不止一个水洼子,刷得起毛的帆布鞋,沾了不少的污点子。跟中邪一样,专挑小街小巷走,心里是期盼着那点烟火气的,期盼突然碰见一个熟人。虽然在这个城里,她心里相熟的人就那么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