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站起来,却被小孩子揪住了蝴蝶结。怎么哄和威胁臭小子也不松手。室友不得不哭腔向黄琴求援。
黄琴,帮我叫叫他家大人。室友说。
黄琴慢慢走过去,也不说话,盯着臭小子的眼睛看。小孩子的眼睛很亮,汪着水波。能把黄琴的心看软了。可小孩子却感到没来由地压力,倏地松开手,倏地跑进屋,还不忘紧紧攥着那个鸡爪。黄琴走了,他才敢又探出头来。
真没教养,太脏了。室友离开百米远不满地嘟囔。
你还跟一个小屁孩一般见识?黄琴说。
三岁看老,七岁看大。室友又抽纸巾不停地擦着发上的蝴蝶结,仿佛上面沾了成千上万的细菌。
在市里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你要借书?
当时没想到嘛。
果然脸皮厚。黄琴望着远远驶来的那辆唯一的有些破的公交车,说,运气不错。我没带钱,你公交卡带了吧?帮打一下。
室友没声,黄琴听见刷卡器响了两声,走到最后一排靠窗坐。
室友挨着黄琴,公交车不时颠簸,胳膊会碰上,黄琴感觉到汗毛直竖。她悄悄地托了托,转向扶着下巴,靠在膝盖上。
离终点站还有三站,她们下了车。图书馆还有些远。黄琴要转车,室友抽着脸说,要不,走走吧,老坐车腿都要抽筋了。黄琴心里好笑,不戳穿。走就走,谁怕谁啊。
黄琴走在前面,没到百步,室友就叫苦。一会说灰尘好大,空气好干,忘记蒙纱戴帽子。一会又说脚脖子疼,不知道是不是崴了脚。看见穿高跟鞋,衣妆精美的人路过,心里很酸。呆愣完,不忘喊,黄琴,你说这是不是三?
黄琴不知道。黄琴只知道末班公交的点数。她心里正在计算能在图书馆呆多长时间。
忽然一辆拉风的车呼啸而过。室友大叫着跑过来,抖着黄琴的胳膊说,快看,哇,什么人能坐里面啊?这车要多少钱呐?
没概念。黄琴说,再过一个路口就能看见图书馆。
啊,还这么远呐。室友的眼光还在那早跑没影的豪车上恋恋不舍。
我的借书卡只有一本的余额了,你借中文还是外文?黄琴问。室友正在艰难地挪动着双腿上那数十道长台阶,像极了软体的爬行动物。
中文。有气无力地答复。
中文在二楼,赶紧的啊,一会就闭馆了。
啊?
黄琴在海外小说区看了一会,灯光有些暗,空气有些闷,她把看了几页的书合上塞回书架,走到历史区拿了本西夏史走出来,外廊的区域有自由区,有水吧,有咖啡饮料吧,还有小型的交流区。她哪也不想去,怕打扰了别人。半扶着栏杆朝下看。最先入目的是大盆的植物。图书馆的植物都养护得不错,楼下大厅正在格成几区,一区是摄影展,一区是图画展,还有一区似乎是名人文化展。黄琴视线在日本文化那停留一会,看见了几件和服正被人小心地挂在木架上,抬到展区中央。
她侧头朝室友在的地方看一眼,她正如痴如醉地行走在书海间,大概已经忘了自己来只是要借一本考试用的书。
黄琴去了洗手间,出来时有人正要进,碰了一下。她忙说“对不起”,对方也没反应。细白的脚腕上系了红绳。很快被隔间挡住。
黄琴站回原地等室友。
室友肯出来了,黄琴替她刷了卡,看了看还书日期和图书的价格,离公交站还有距离,不能磨蹭。
程涛,我好了,咱们走吧。身影忽闪。
黄琴怔住脚步。前面一人,听到声音,回过头来。
黄琴不再走,把室友拖过来,示图挡一下自己。她忘记了,室友本就比她矮,这举动,无意暴露了一些小心思。空气里凝结起一小股不知名的躁动。
叫程涛的女生拉住程涛的胳膊,动作自如自然。黄琴顺着蓝色的流苏往下看,看见那一圈红绳。
程涛已经看见了黄琴,跟女生说稍等一下,只是他快,快不过黄琴,黄琴已经拉着室友从另一侧的安全通道跑了。跑得慌张,室友几次尖声怪叫。
程涛觉得莫名其妙,他几时成了豺狼虎豹了?让人一见就逃?他追到大门厅,黄琴早跑没了影。真是的,他喘一口气,本想着好不容易遇上了,想跟她说句话来着。其实不是一句,好几句。比如:打工辛苦吗?有没有受人欺负?最近天气干,多喝点水等等。
室友被拉着差点跑断气,黄琴才住手。望着瘫倒的人,她也坐下。
那人是谁啊?你欠人钱啊?室友喘着,语句断续。
不。黄琴说。刚才跑得急,喉腔窜了风,觉得格外难受。
那你跑什么啊?没看见人家要上来认你嘛。室友不喘了,开始扒黄琴。
那人长得还挺帅的来,终于到正题了,黄琴扫了室友一眼。他有女朋友了,她说。
哦,室友望着天,没到盖章那一刻,大家都有机会的。你们怎么认识的?我也好想认识这样的人。
不认识。黄琴说。
室友不信,起来拍身上的土,黄琴在下风,正好眯她的眼。她挪个位置,室友却真得朝图书馆那儿走。
这个神经病,以后要离她远点。黄琴想。心里数着数,数多少看室友能倒回来。脑海中却不停地回放着刚才的场景。那样两个人,站一起,赏心悦目,很相配。她应该是他的同学吧?有颜值,有学识,比自己高几百个码。
黄琴的心一跌又一跌,终于跌回尘埃。
如果有一天,程涛知道,黄琴躲他,逃他,不是因为他长得帅,而是因为她自卑,他会不会笑炸?
她买了四串关东煮,有丸子和鱼豆腐。
黄琴在食品厂呆到年底。期间又去过图书馆几次,再没遇见程涛。室友考试不理想,黄琴把书都还了。室友想去报财会,问黄琴去不去。黄琴想了想说,学点技术蛮好的,但会计,不是她的路子。工厂有几位会计,都是人手一副大套袖,每次发工资时,黄琴都会发现几人胳膊手一致的长,那是一个版式,一个师傅裁剪的长筒青蓝色。
室友说,他们都是老古板,那老头还用算盘珠呢。几毛钱拨三遍珠。现在都电算化了,全部用电脑,只有咱这还手工记账呢。
好学吗?黄琴说。
要对数字敏感呢,我数学挺好的。你呢?
黄琴想,我能说好吗?自然不能。她随即摇摇头。室友有些得意地说,那你恐怕不行啊,做会计这行呢,不怕结婚生孩子,有些工种,年轻时还行,一结了婚,有了孩子,就不招人待见了。你看会计多老都有人要呢。戴上老花镜,只要会做账,就有钱赚。
是啊,黄琴附合,你的前程一片光明似锦。
室友高兴地把脚搭在爬梯上,说,我打算明天去报名交学费。
黄琴说,哦,你去。
这是二人从认识来聊得最顺畅的一次。
年货发了一整箱,很多人都不爱要,站在仓库门口商量换钱。黄琴抱着那十二只没贴标的罐头回了宿舍。
明知道抗议无效,还在那瞎浪费力气干啥呢?人不能吃,不是还有流浪狗流浪猫吗?
室友把罐头箱封了六七遍胶带,用长途车托运了回家。她说,爷爷老咳嗽,这罐头准备孝敬他。问黄琴怎么处理,黄琴说,我自己吃吧。她不想祸害老爷爷。
年假十五天,黄琴想着自己换地方倒腾一下应该够了。
室友回家后,黄琴浑身轻松。她没打算回家过年,除夕上午拨了个电话,想着未必有人听。结果只响了第二声,就被接起。喂,是爹的声音。我是黄琴,黄琴说,今年不回家了,想着不给你添堵就是对你最大的孝敬了,我不回去扫兴。跟你说一声,就这样。
不回就不回!爹气着了。老黄,你和这面擀饺子皮不好使,有声音插进来,停顿一下,又说,谁的电话啊?
黄琴立即按断手机,想自己又自作多情了。没她,人都活得好着呢。
她抿干眼角的泪,拿起室友落在空荡荡的床上的一本册子。是一所技校的宣传册。翻到最后,她有了决定。
宿舍大概就剩下她一人了。她瞅了瞅,基本都上了锁。黄琴也不会一个人呆,她准备好好逛逛这个城市。门卫不停地嘱咐她,自己在宿舍,别用电炉子啊,那玩意太危险,容易引起火灾。
知道啦,黄琴咔地合上铁门,使劲晃了两下,她说她可能回来得早,但哪天不一定。门卫也见多识广了,车票不好买,离家远的大年初三就往回走了的也很多。给了她一把小铁门上的钥匙,自己夹着生了茶锈的水杯和大耳朵帽快乐地回家过年去了。黄琴背了个包,她已经订了一家旅馆三天房,她不想在这挨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