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沈慕白几乎成了公主府的常客,隔三差五就要来走上一遭,比朱曼姬这个奉皇命看守言久的人还要来得勤,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对人家长乐公主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想法。
嘉元帝对沈慕白好似格外信任,什么好的不好的事都敢交给沈慕白去做,包括这次祭祖。
按理说祭祖这种皇家大事自有礼部和钦天监操持,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属于皇家的家事,根本碍不着沈慕白这个外姓人半点干系,但是嘉元帝却着重强调了要沈慕白参与。
这条皇命一下,整个朝野都变得议论纷纷起来,有人说这不合规矩,有人说沈慕白没那个资格,还有人说……总之暗地里明面上说什么的都有。
更甚至还有人暗中猜测,嘉元帝在巩固沈慕白的地位,打算用沈慕白牵制梁孟德和司马宏,保住他这越来越不稳固的皇位。
当然,这种话,自然是大臣们私底下的揣度,没人敢将这种话摆在明面上来说。
相比而言,整日窝在公主府的言久几乎就与外界断了一切的联系,她什么消息都要靠沈慕白告诉她,倘若沈慕白不来这公主府了,言久就完全成了一只井底之蛙。
今日天气好,晴空万里无云,身处旋涡的沈慕白下朝后顶着一脑门的官司再次来到了公主府,刚踏进门,果不其然地又看到言久拿着树枝在那儿比来比去。
她比划的线条非常柔软,但沈慕白却无端从那份柔软中看到了烈火烹油的杀机。
正如周以围所言,“幽冥剑法”看似剑招柔和,实际上每每落到实处,却是杀意毕现的,它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暴虐之气。
言久听到脚步声,抬头朝沈慕白望去。
“稀客。”她面无表情道。
沈慕白对她不冷不热的态度早就习惯,他只是心中闷得慌,急于想找一个人说话,但他分明知道很多话他根本不能对言久说,而言久事实上也根本不想搭理他,但他却还是忍不住跑来这里,他怀疑自己是有点自虐的。
言久随手将树枝丢到一边,不再练“幽冥剑法”了。
沈慕白敏感,颇觉得言久有点不想在他面前比划“幽冥剑法”的意思,大约是不想被他偷偷学了去,这想法一冒出来,沈慕白本就糟糕的心情就越发糟糕了。
他自嘲道:“我曾请师父教我幽冥剑,但是师父说我性情极端,不适合,没想到他却转眼将幽冥剑法传给了你,我猜师父大约也想将掌门之位传给你的。”
言久不知道这货是不是突然跑来交心的,她回应道:“师父说得没错。”
沈慕白脸上的嘲讽就更深了几分。
言久:“就你做出来的那些事情,没有极端的性情还真做不出来,倘若说我师父是极端的大善,那么你就是极端的大恶,你在师父身边那么多年,都没有学到师父的善,可见你心中的恶已经深入骨髓,幽冥剑法被你学了去,只会让你的剑上增加更多的无辜亡魂。”
沈慕白忽然发现,他或许从来没有真的了解过他的小师妹。
她在蜀山十一年,比他入门的时间还要迟些,这么多年,她几乎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她沉默寡言,痴迷武学,看似木讷,其实讲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
她哪里木讷了,当日就是她最先反应过来,他才是蜀山真正的叛徒。
“师父他老人家走南闯北,一双眼睛锐利如鹰,又心如明镜,他想在最后拉你一把,可惜扛不住你内心的执拗,没有拉住,你怪师父偏心,你怎么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德行?”
这话说得也实在是狠辣,然而沈慕白却忽地笑了。
言久眯起眼睛,恍然间觉得沈慕白的笑容竟然带着几分解脱的意味。
她立刻闭了嘴,
她算是明白了,沈慕白巴不得自己骂他,她越骂他他心里就越好过,她的谩骂能缓冲他心底的愧疚和悔恨,这种活得自相矛盾的人,着实可怜。
第48章
俗话説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不是没有道理的。
沈慕白道:“阿久,你觉得你现在像是什么?”
“砧板上的鱼肉,”言久道,“任人宰割。”
沈慕白笑了,他缓缓站起身来,扬手将院子里的一颗花树的枝丫折断,那斯文俊秀的模样一如当初,仿佛丝毫没有变过,然而一切却又都变了。
他道:“阿久,本质上我和你并没有什么不同,有差异的不过是那块砧板而已。我宁远侯府上下十几口人,也都是砧板上的鱼肉,他们的生死只在我的一念之间,倘若是你,你会如何选择?不是所有人都能想如何便如何的。”
言久:“你把这个锅甩给凤名城,他本人知道吗?”
沈慕白一哽。
“我师父曾教导我,做错了事便是做错了事,凡推卸责任者,都是小人。从你下山到我被你带进汴京,都是你一人策划,其间你有无数的机会打乱全盘计划,可你连半点犹豫都没有,该下毒还是下毒,该杀人还还是杀人,现在你跟我说你是被迫的,沈慕白,你三言两语就想把自己摘出来,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以前沈慕白还是她大师兄的时候,她怎么看他怎么顺眼,至于现在,他折断一颗花树的枝丫言久都觉得这人是个心狠手辣的货。
一棵树好端端地长在那里,没招你惹你,你干什么给人家找不痛快?
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整件事情,沈慕白或许真的有他的难言之隐,但是蜀山毕竟是他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蜀山的弟子有多少人与他有过命的交情,只怕数都数不清,但是他说杀就杀了,更何况还有教导了他十多年的师父……
那么多人的安危加起来,难道比不上宁远侯府吗?
倘若他真的难以抉择,完全可以将这件事告知周以围,请蜀山暗中协助,将侯府一家上下迁到蜀地生活,虽然困难,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行的。
可结果呢?
他走上了一条与光芒大道完全背道而驰的路,却说是别人硬逼着他走上去的。
言久真是好久都没有见到这等冠冕堂皇的人了,她无法想象沈慕白到底是有多偏激才能做出在周以围的茶水里下毒的事,大约这人在娘胎里的时候就不是好东西。
“阿久,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像你想象得那么简单的,”沈慕白对言久的冷嘲热讽也不生气,“你被师父保护得太好了,你什么都不懂。”
“是周掌门。”言久纠正他。
沈慕白一愣,随即道:“好,周掌门。”
言久看见他那副脑门上写着“你不知道我都多可怜多无奈”的表情就觉得厌烦,多看一眼她都觉得眼睛疼,干脆别开眼睛不看,挥挥手道:“还有事吗?没事你可以退下了。”
沈慕白知道她不想再看见自己,他想继续留下,却又不想太惹她厌恶,只好扯其他事情跟言久说话,他道:“先帝的祭日要到了。”
言久的眼睛一眯:“别他妈在我面前提起我父皇!”
她真正凶起来的时候眼睛里会闪过瞬间的杀意,浓烈得令人心惊胆战,即便是沈慕白都被那突然迸射出的杀气微微闪了一下神。
他继续道:“皇上要在先帝祭日的时候举办一场隆重的祭祖仪式,你身为先帝唯一的血脉,到时候势必要跟着皇上参加祭祖,我先告诉你,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言久没想到竟然还会有这么一茬,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她冷笑道:“突然觉得你和凤名城的不要脸做派简直如出一撤,你们之间该不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吧?”
沈慕白眉梢一跳。
言久:“滚吧!”
沈慕白这次没有迟疑,飞快地拔腿滚了。
谢屿看上去像是要睡觉,但是真的往床上一躺的时候,却又立刻精神百倍起来,他在屋里小眯了会儿,待天色彻底入了夜,这才飞快地换上一身玄衣从守卫并不怎么森严的钟府溜了出去,直奔皇城公主府方向。
与公主府隔着一条街的是整个皇城非富即贵之人的府邸,谢屿发现这些府邸的守卫皆是一水的松懈,或许旁边有个几百重兵守卫的公主府,连带着让这些府邸的主人都觉得有恃无恐起来,毕竟重兵就在隔壁,有什么事都能第一时间得到照应。
谢屿一路飞檐走壁,落到了公主府对面的屋顶上,便不敢再往前靠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