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铁奴站直了身体,原本下巴抵在他肩头正好的傅柔只能微微仰头,将下颌搭在他宽阔又结实的肩膀上。
这片刻亲密的接触,身体的僵硬已舒缓,傅柔呵呵地笑,“不然我的心还能在哪儿?”
“我知道你的目的。”铁奴见傅柔始终敷衍,眼神有些黯淡,低低地说着,“我们都在北固关呆过,你忘了么?”
傅柔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又僵了僵。
铁奴轻笑一声:“我不会阻碍你的目的,如果荼芺部的计划一直顺利的话。”
“这是让我臣服你的条件?”傅柔不能再继续敷衍下去,低声问道。
察觉出她语气有些冷,铁奴叹了口气,放开了她,双手握着她的双臂,将她推离身体一臂的距离,目光平静又温柔地看着傅柔,低沉着嗓音缓缓说道:“我希望我们是平等的,不用谁屈服谁。”
傅柔轻轻蹙眉,不明白铁奴到底是什么用意。
“是你拯救了我,我要感谢你。”铁奴眼神熠熠,动情说道。
傅柔仍旧不解。
铁奴深吸一口气,眼神闪着不屈的熠熠光芒,说道:“我的母亲是奴妾——”
“而且是最低贱的那种,从别的部落抢回来的女奴。”
傅柔内心有些震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用淡淡的目光示意铁奴继续。
铁奴拉着傅柔到兽皮榻前,面对面坐下,缓缓陈述道:“我原本有三个哥哥八个姐姐,还有七个弟弟妹妹,但他们其中的十七个都没能长大成人,只剩下铁衡和我。”
“铁衡是妻所生,从小便受到众人的尊敬,我和母亲却遭人鄙视。若不是我活着,是父亲唯二的儿子,我们母子和其他的奴隶并没有不同。”
“所以,从小我就不敢懈怠,每日里跟着师傅学习骑射弓马,完成师傅布置的双倍练习,希望父亲在多看我几眼的同时,能想到我的母亲,能分出一点点关心给我的母亲。”
“然而,没有。我母亲依旧每日里做着奴隶做的繁重活计,累得几乎直不起腰。”
“我十岁那年秋天,她去草甸割蓄草,准备过冬时给羊吃。捆得结实的草捆很沉,她回家时天擦了黑,遇上了狼群……”
说到这里,语气一直平缓的铁奴停住了。
傅柔不自禁地便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感觉他的手在微微的颤抖。
“第二天父亲才派人去寻母亲,只找到了被狼群撕碎的带血衣物和一块头皮……”
“父亲什么都没说,仿佛没事人一样,夸奖五岁的铁马铎打败了比他大一岁的孩子,还特意为他杀了一头羊庆祝。”
铁奴的手开始蓄力,仿佛所有的恨意都被他驱赶到手心里,狠狠地攥住,捏碎它们!
傅柔温柔地抚着他的手背,似乎在说:我在。
“我拼命地锻炼,打败同龄人,打败比我大一岁、两岁、三岁五岁的孩子,一是让父王不要看到几个孙儿就忘了我,二是希望我的存在可以让他想到母亲,哪怕稍微生出一些对母亲的愧疚,我也觉得我母亲值了。”
“然而,还是没有。”铁奴垂下眼帘,英气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与悲伤。
“十四岁时,我在每年春季的全族武擂上第一次打败了大我十岁的铁衡,即便没有父亲的大加赞赏,我也得到了族人的称赞。”
一个冬天几乎足不出户,铁奴的脸很是白皙,此时激动得有些泛红。
“那一天,我的族人都在为我喝彩,凡是与我擦肩而过的,都要拍着我的肩赞一声:好样的,勇士!那种感觉,比吃掉一整头羊都令我满足!”铁奴声音透出些兴奋。
傅柔能理解他的感受,那是一种报复性的胜利,一定十分有成就感。
“那一晚……”兴奋的声音戛然而止,铁奴突然红了脸,双眸如星子闪闪发光,但整张脸连着双耳,红得像染了血。
顿了顿,铁奴克制住异样的兴奋,低声说道:“那一晚,我有了做荼芺男人的资格!”
傅柔蓦地手一僵——前天,刚有荼芺的一位老妇人为她讲解了夫妻之事——脸上迅速如同火烧一样红了起来,与铁奴不相上下,连忙低下了头。
第一次见坚韧和锋利如刀一样的傅柔娇羞成如此模样,铁奴看着她低垂的头和红透了的耳朵,竟觉得越发可爱。
“我现在又没想对你怎样,干嘛低头。”难得的,铁奴开了个玩笑。
傅柔默然半晌,抽回自己的手,低低说道:“你继续说。”
铁奴眼疾手快,一把又捞过她的手,轻轻攥在手心里,收敛起激动的情绪,续道:“然后,就到了十五岁。”
“十五岁……”铁奴喃喃地念着,“那一年春季的武擂上,我打败了去年的勇士,真正成为了荼芺部最年轻最强的勇士,然后,懋合大部来选勇士,铁衡建议父亲让我去懋合大部见识更多的勇士、更宏大的场面。”
傅柔渐渐厘清了铁奴的过往,对于铁衡对铁奴那隐隐的嫉恨之态也开始有了逐渐清晰的答案。
“我去了懋合大部,在那里参加各种征讨外面小部落的战斗,再次崭露头角,甚至听到后来的同族说,我已被荼芺部当做本部最彪悍的勇士来崇拜。”
“我一直等着,等到十八岁,父亲来接我。”
缓缓抬起头来,傅柔不解地看着铁奴,声音仍旧低低的,“十八岁……”
“我是奴妾之子,可以在十八岁时返回原部落婚配。”铁奴解释道:“而且,听同族说,父亲的身体不大好,我也希望能让他再次认可我的能力,认可我的母亲。”
“然而,我还是没有等到这一天,甚至没有机会返回荼芺部。”铁奴沉重地呼出一口气。
“二十三岁那年,我随懋合大部将军冒原出征,去抢夺西朔州最西北的那片土地,遭遇到北固关守将穆砺琛的抵抗。”
“那时的穆砺琛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将军,听说是个养尊处优的王子,犯了事被穆国那个老昏君贬到了北固关。我本没将他放在眼中,但是,交手之后才发现,看上去并不魁梧的少年,竟然力大无穷,不仅是我惨败后被他俘虏,便是冒原将军,竟也死在他的战刀之下!”
之后的事,傅柔已经知道。
懋合部开始还不信邪,继续挑衅北固关,后来被穆砺琛连番收拾,只得退缩。结果穆砺琛因为关中粮物紧缺,开始反向抢掠懋合各族,挨着西朔州的部落均被他抢得火冒三丈,却又无力反抗,是以懋合部才如此憎恨穆砺琛。
“原本,我已存了死志。荼芺部的汉子,没有贪生怕死之辈。我被穆砺琛所俘,只想将北固关内部了解个清清楚楚,便拼命逃出,将秘密传回荼芺,余愿既了。没想到……你来了。”
“挽救了我,也挽救了我在族中岌岌可危的‘勇士’的称号。没有人喜欢他们的勇士变成别人的俘虏,我也是。但是,你让我重新成了勇士,成了荼芺的巴格图尔!”
傅柔抿唇微笑,嗔道:“别为我脸上贴金了。大帐里那些北固关的士兵难道不是你杀的?穆砺琛身上的匕首不是你拔的?这本来就是你的功劳,我不过是借了你的光罢了。只是我无家可归,必须要分一些你的光芒,才能在这里有一方落脚之地。”
这当然是傅柔的谦辞,但铁奴有自己的骄傲,总听着傅柔这样说,便也认为确实是自己苦战穆砺琛,才给后来的铁贲争取了时间。
铁奴开心地享受着傅柔对自己的称赞,片刻眼神又冷了下来,叹道:“只是可惜没有杀掉穆砺琛!”
“璋儿不知道你的经历,她恩怨分明,穆砺琛曾救过她,所以她……”傅柔蓦地感受到铁奴身上的杀气,连忙解释道。
“我知道。”铁奴轻拍傅柔的手背,示意她安心,“看在她还记得你这个姐姐的份上,我原谅她一次。”
傅柔脱口而出为沈弄璋辩解时,自己也觉得纳闷。也许是真的将沈弄璋当做了妹妹,可以包容她的错误,也许是她已在荼芺部经历了太多,不希望为见到自己而单身冒险前来的沈弄璋再遭遇不幸。
垂下了微微颤抖的眼睫,傅柔轻启朱唇,说道:“谢谢。”
铁奴双手掬起她的左手,贴在自己的胸膛上,怜爱地问道:“与我这么见外,是觉得嫁给我委屈么?”
“没有……”
傅柔立即摇头,摇得头上的玉石之物又一阵叮叮脆响,仿佛古代巫师手杖上的铃铛,驱使着铁奴体内一团烈火猛地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