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门框几乎融为一体的那人依旧柔声细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乞求:“那你现在可以下班了吗?现在去中央广场可能都没有位置了……”
“走走走,我穿个外套。”葛乔从椅子上弹起来,捞起椅背上的衣服赶紧大步往外走,与钟名粲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嘿嘿笑着说了句,“哎,你说你怎么不早点进来叫我?”
这不是恶人先告状嘛。
然而钟名粲面色平和,点点头,诚挚道歉:“怪我。”
中央广场上果然人山人海,几乎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葛乔第一次知道,原来平京市有这么多人,他们大概也和自己一样,疲劳艰辛却还心怀希冀,所以渴望用盛大的仪式帮助自己获得一点支撑过新的一年的勇气。
钟名粲带着他穿过人群,挤进一个偏僻的角落,站在一棵树底下,深冬之际一片荒芜,树枝上一片叶子都没有,周遭也尽是荒草黄土,它们齐齐笼罩在黑夜之下,染上大片的阴暗墨色。这个地方大概并不是一个观赏跨年倒计时的好角度,所以人不多,还算安静,葛乔躲在这里,抻着脖子往广场中央看,那里有一个小型喷泉,夏天的时候,晚上八l九点会有音乐喷泉秀,很多人会带着孩子来玩,充满了欢声笑语,从远处望过去,就好像爱情肥皂剧里的某个场景。但在冬天,这里与供人踩踏骑行的水泥地也没什么两样。
而今天,喷泉所在的那一片地方被几个路障圈了起来,不放人进去。因为零点零分的时候会在那里放烟花。
在广场上一起跨年的意义大概也就只有那个烟花了。
“现在几点了?”葛乔有点迫不及待。
钟名粲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十一点四十七分,还要再等一会儿。”
葛乔新奇又激动:“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外面跨年!”
“以前都怎么跨年?”
葛乔想了想道:“就窝在家里看电视,或者看跨年晚会,要么就刷刷手机,发条微博或者朋友圈。上大学之前……十二点之前就睡觉了,可能就在梦里跨年了吧……”
还真是无趣的生活。
钟名粲心疼他大乔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广场上人们攘来熙往,密密麻麻肩并着肩,偶尔还有小孩子的尖叫声,在人们压抑而低沉的交头接耳之间显得格外聒噪。不远处大概是有谁撞到了一起,引发了一场小混乱,在这么喜庆的日子里,这点过错还是可以被原谅的,所以仅仅只是互相道一句“不要挤了”与一句“对不起”,然后各自回到了与身边同行好友兴致高昂的闲聊之中。借着这个气氛,他忽然抬手摸了摸葛乔的头顶,以示安慰。指间的发丝很软,滑滑的,手感特别好,因为一直暴露在寒风中,还带着凉意。
葛乔感觉到头顶的压力,扭过脸望了他一眼,有些茫然,又有些好奇,还带着点尚未散去的兴奋。在这样的黑夜里,那眼中荡漾着的明灭流光实在是让人无法忽视。
这双顾盼神飞的眼睛,和初见时一样,一下子刺中了钟名粲的心脏。
“葛乔,你的眼睛可真好看。”
葛乔闻言,眨了眨眼,目光在钟名粲的脸上飘来飘去:“对呀,你才知道吗?”
顿了一秒,他突然“咦”地一声,直起身子换了个站姿,依旧紧盯着钟名粲的脸,面上一沉:“我发现一个问题,你好像很久没叫我‘乔哥’了,直接叫我名字,你不觉得这是目无尊长?”
钟名粲忽略掉他这破坏氛围的找茬,放在葛乔头顶的手又动了动,揉了几下他的头发,自顾自地说着别的话题:“你看,现在咱们是,两个大男人一起跨年看烟花来了,对不对?”
葛乔的心情正飘着,也不计较“目无尊长”的问题了,答得很是欢快:“对呀!”
“那你知不知道什么情况下两个大男人才会一起来跨年看烟花?”
葛乔没说话,但他的直觉比他的大脑更为敏锐,他感觉周遭的杂音渐渐小了下来,钟名粲的声音就在耳边,字字真切。
“不是我说,你可真是太迟钝了。估计就算我还有耐心继续等,等上十年你也还是发现不了。”钟名粲的手从他的头顶划下,慢慢向后落过去,忽然又停在了他的后脖颈处,附了上去,微微用力不让他的脑袋左右动弹。他手里这个人是个小怂货,喜欢白嫖犯花痴,擅长撩完就跑,又特别不解风情、不看红尘,没办法,他只能这样箍着他,让他好好呆在原地,不准乱看不准乱跑,一字一句的,都听清楚了才行。
“现在咱们俩是平起平坐,我不是你的艺人,你也不是我的领导,你不用对我负责,也不用担心我的前途,这些我都不需要。”
“我喜欢你,不是在开玩笑,不是在逗你,也不是瞎撩你玩。你可以不用现在回答我,无论你是怎么想的,我只希望你不被吓跑,让我再努把力……”
钟名粲说得认真,葛乔听得也很认真,但他突然间脱口而出:“有多喜欢?”
其实葛乔也想给他作出一点有用的回应,明明心脏跳得邦邦响,震得他都有些晕眩了,这肯定是因为喜悦了,他也知道自己对钟名粲的心思一点也不纯洁。至少应该笑一笑吧,娇羞的笑或者感动的笑?可是他动弹不得,任凭心脏继续邦邦响,任凭大脑继续晕眩。他都已经二十九岁了,是个彻头彻尾的同性恋,再怎么拼了命地融入人群之中,甚至努力变得比其他人更优秀,却也还是被这个社会无情而又随意地归为“边缘人群”。
感情对于他这种人而言大概只是个见不得光的东西,创造不出什么有用的价值,他从有了性向认知之后就这么觉得了。
这样的“消极应世”是他活该有的吗?
青春期的时候倒也想过这个问题,只不过他学疏才浅,在寻找答案的过程里,他也只学会了屈服于现实:没有关系,我还是我,只要不动感情就好。
除了大学那场龌龊且惨烈的暧昧之外,他从没有正儿八经谈过恋爱,对两情相悦的爱情只留有胆怯与敬畏,而面前这个人深谙说话的艺术,给自己、给葛乔留足了退路,他甚至都拿不准钟名粲这句直白又朴素的“我喜欢你”到底带着多少冲动,又带着多少决意。他知道自己有副好皮囊,人们常说他长得比女人还美,这大概是他天生的武器,可也是他割也割不掉的软肋。再漂亮,他也是个男人。而那些如同飞蛾扑火般追求美的事物的人之中,又有多少是沦陷于他的长相,却最终败给了他的性别。
钟名粲说的“喜欢”,究竟是什么样的?
喜欢到足够说服他承认自己的表白对象是个男人吗?
喜欢到有勇气面对未来无数陌生人的异样眼光吗?
喜欢到可以一起过一辈子吗?
他急于求成,以己度人,想要相信却又不敢相信自己真的会有遇见心爱之人的那一天。
钟名粲突然被葛乔打断了表白的节奏,加上揪着心的紧张感作祟,一下子忘了词,大脑一片空白,他表情呆滞地张了张嘴,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最后,他叹了口气。
这时远处突然“砰”地一巨响,天空炸开了两朵金色烟花,瞬间喷洒出来的火光照亮了广场上每个人的面庞。
人群涌动,有人带头喊了起来。
“十、九、八……”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广场上弥漫着极致的兴奋,他们渐渐变得情难自禁,有好几处的男声因为过于激动直接扯着嗓子吼破了音。
“七、六……”
人们在绚烂的烟花下呐喊欢呼,所有人的视线都被那些稍纵即逝、如虚如幻的彩色亮光夺走了,不断有人往前拥着挤着,推出一层又一层的人体波浪。没有人关心在人群的外围,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下,一场美好的表白被活生生搞进了胶着阶段,表白的人和被表白的人都陷入了沉默。
“五、四、三……”
钟名粲在第三声烟花炸开的时候终于有了动作,他拉着葛乔绕到了树干的另一侧,抬手给他戴上了外套的帽子,动作慢吞吞的,像是怕吓到怀里的小动物,格外温柔。
葛乔的目光一下不落地跟着钟名粲,乖乖地被他牵着走,后背贴着树干站好了。那个该死的大黑帽子再一次限制住了他的视野,满心期待了好几天的新年烟花就在身后炸开一朵又一朵,可他却一眼都没有看上。也不知道这该算作是2018年的最后一个遗憾,还是应该算作是2019年的第一个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