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给姜家——准确来说,是给施容的诀别信。
虽然早就想好了要做什么,但是也应该知会亲人一番,告知他们自己究竟去了哪里,劝慰他们往后珍重,不必挂怀自己,也不必找寻自己——因为死后,连她都不知道自己会被水流冲向何方。
一如她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样,她死后,也不该再留一丝痕迹。
这信姜凝写得极其之艰难,虽只是寥寥半张纸,却似乎耗费了她半身的力气,明明说好不要哭,明明信上也是一副云淡风轻仿佛自己只是出了个远门而已,却终究是忍不住。
落款时,姜凝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写了“贺凝敬上”。
她曾经想要抛却这个姓氏,想要极力撇清自己与贺家的关系,可是姜遥不要她,她怎么好意思再顶着“姜凝”二字,到最后,还不是不得不承认了,自己其实就是贺家的孩子,跟姜家一点关系都没有。
虽然她也知道,就算是贺家,也一样容不下她。
此时已近夜半,姜凝开了门看了看,对门的文景屋内仍旧亮着灯,她一开门,对面门便也开了,文景站在门那里看向她:“阿凝你要去哪里?”
姜凝摇了摇头,低头不让他看到自己眼睛:“我屋内茶水用完了。”她说着要走过去,文景拦住她,想问什么,终究没问,声音涩然:“重新烧一壶茶水也要等好一会,且太烫了也不好,我这里茶水还温着,我夜里不饮水,我拿给你。”
他说着便回屋,不一会儿便提了个茶壶过来,姜凝不想拒绝以免他疑心,刚想要接过,文景已经握住她的手往她屋内走去。
姜凝吓了一跳,随即想起那些废弃的纸张都已经被她扔到小火炉里“毁尸灭迹”了,便也坦然。
这屋子不大,文景将茶壶放下便看到放在桌上的信,看了一眼,又看向姜凝。
姜凝不敢看他,嘴上只是道:“我离家这么久了,总要给家中报个平安。”
她怕文景再问,抽回自己的的手:“我喝过水便睡下了,你也回去歇着吧。”
文景不再说什么,姜凝推他出去,关了房门,回头看了一眼文景送过来的茶壶,突然想起自己其实一直都没对他交待过什么她回到桌案前坐下,想提笔却又似乎无话可说,心口莫名酸胀得难受,摸去的时候,便摸到了胸前的硬物。
是文景的玉玦,当初换了之后,怕被人发现,便也就这么一直贴身收着,仿佛已经成为她的一部分,她几乎忘了,这东西原本就不是她的。
姜凝将那玉玦取下,摩挲了一会上边的字,叹口气将它塞入信封里,想了想,还是给文景留了个便签——“物归原主”。
余下的事,便不想多说了——突然觉得,也没什么好解释的,越解释反而越牵强,还不如让他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她忙完这一切,便将灯火熄灭,悄悄走到门那里,隔着门缝,看到不一会儿文景屋内的灯光也熄灭了,又摸索着回桌案边坐好——她不敢去睡,怕自己一不小心睡过了。
夜色一点一点加深,终究彻彻底底安静下来,姜凝估摸着文景那边应该也睡着了,这才起身,也没有点灯,只是稍稍打理了身上的衣物,轻手轻脚开了门往外走。
客店的门关着,好在是从里边关上的,姜凝也能打开,轻轻掩上门,姜凝便朝着白日码头的方向走去。
夜风病寒彻骨,月已西沉,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候,也正是到了彻底告别的时候,姜凝仰头看了看夜空,感觉很多事没有交待清楚——不过也感觉不必再交待什么了,反正也不会有人听到知道的。
她站到码头的边缘,朝着水面伸出一只脚,正想要倾身向前,身子突然被人用力环抱住向后,她与那人一同倒在码头的地上,来人的身子翻过来不让她起身,头抵着姜凝的额头,声音慌乱不安:“阿凝!”
除了文景,还能是谁呢。
惊吓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姜凝想起身,然而四肢都被他压制住无法起来,不由得心中长叹——这便是她不想让文景跟着她的原因,她怕文景会阻拦她。
文景声音慌乱:“阿凝你到底想做什么?”
姜凝摇了摇头,假装没事:“我看月色正好,出来赏月。”毕竟以后便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她看不见文景的脸,但是能感觉得到文景在盯着她,也知道他根本不信她,文景顿了顿:“阿凝,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除了这样,总还会有其他的法子的?”
他知道她想做什么,姜凝叹了口气:“你不明白。”
“那你告诉我啊,”文景声调略高:“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我今日察觉不对劲……如果我没跟过来……如果我晚了一步——”
那些如果,本来就是她所期盼的事情啊,姜凝叹了口气:“你为什么非要跟着我呢?”
文景略微收紧了手臂,没有回答。
“我刚刚在那里,许了两个愿望,一愿皇后与陛下此生恩爱到白头,二愿姜家上下身子康健无病无灾,却总觉得自己还遗漏了什么,现在想想,是遗漏了你,”姜凝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待我走后,你便回家吧,这本该是与家人团聚的日子,却让你跟着我奔波劳累……我走后,你便不必这么累了,好好回去与你的家人相聚……你不要学我,曾经拥有时肆无忌惮,我不希望你跟我一样……我希望你与你的亲人能够好好的,永远不会生出嫌隙。”
文景顿住:“除夕那夜……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与家人起争执了?是……皇后?”
姜凝哑口无言,文景又道:“你们是母女,有什么话,说开了便好了——何至于此?你有没有想过,若你真出了意外……她会如何?”
“便是什么都说开了,所以便只能如此了,”他不提姜遥还好,一提姜遥,姜凝便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不要我了。”
“怎么会?”文景不信:“是不是你误解了?”
姜凝苦笑不答,文景又道:“即使如此——也不至于此的。”
“若换了别人的确不至于此,”姜凝指了指自己心口:“可从小到大,我所拥有的一切……包括生命,都是她给予我的……一旦她不要我了,我的存在便没了任何意义、连我都名姓都没有了意义——我已经不是姜家的女儿了,我已经不能再做姜家的女儿了,我连家都没有了,除了这样,我还能如何呢?”
“但你是你,她是她——”文景不同意:“就算离开了她……你也没必要如此的。”
“你不明白,”姜凝闭目:“她是水,我是鱼,鱼只能活在水里,现在连水都没了,你让鱼怎么活?”
“换一处水域便好了,”文景摇头:“你说我不明白——但这样的类似的情形我是经历过的,我也曾经以为天塌了了无生趣……但我后来为自己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你也行的,哪怕你试一试呢?”
姜凝想了想,然而仍是无解,只能摇头——除了姜遥,她真的找不到任何可以活下去的理由了。
“那你试试我呢?”文景不死心:“你想想,我们之前有过约定的——哪怕你先缓一缓,等我们把三年之约完成了也行啊——你总不能让我背负一个背信弃义之名吧?”
姜凝知道他是在使缓兵之计,然而提起这事,姜凝也想起来的:“你的玉玦我放在——”
文景从怀中掏出那玉玦想要递还给她:“说好三年的,如今这东西我不收。”
姜凝没接那东西,转而提起她的玉坠:“我想看看母亲给我的玉坠。”
文景看着她不说话,姜凝顿了顿又道:“也许我看到它便会改了主意呢。”
文景这才掏出玉坠交给她。
姜凝倒是没料到他也是贴身收着的,手中握着的玉坠还带着他身上的体温,姜凝把手松开,就着月色最后看了一眼姜凝给她的东西,许久之后笑了笑:“这东西于我而言……已经不再重要了……之前的约定也就此作罢了吧……我把属于你的东西还你,从今往后,你不必记着这件事了……也不必就因为这个承诺,便陪着我奔波劳累。”
她说着便要将那玉坠抛入水中,文景眼疾手快按下她的手腕,那玉坠终究是脱手而出,向着头顶的远处落去,姜凝听到它落地的声音,也听到文景的声音:“阿凝,你应该知道我跟着你不仅仅是因为这个约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