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个多时辰,东栏便有些不耐烦了,于是决定四处走走。
周家不愧是当地有名的富贵人家,一座私人宅邸,亭台楼阁,座座精致,流水花卉,点缀其间。与天界的宫殿不同,这里是完全完全的温婉小巧之风,黑瓦白墙映着绿柳清溪,令人流连忘返。
天黑不过一个时辰,等东栏再回到周青居处,从窗口瞄见房中灯火闪烁,周青已安然睡在床上。
怎么这样早就睡了,灯也不熄,窗也不关。
东栏正要从窗口那棵梨树脱身出来,却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接近。
东栏看见,周青房中渐渐浮起一片清气,聚拢又散开,一抹鲜红的身影从云雾中走出来,逐渐清晰。
是式微神女,她……怎么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标题出自: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长恨歌》【唐】白居易
第6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
式微从云雾中走出,身后厚重的清气逐渐散去。
她走到周青床边,坐下,面色凝重。俄而,横挥广袖,轻轻拂过周青的面颊,顿时,周青身边浮起一层淡淡青光。
见他周身祥光平和,式微凝重的面色稍有缓解,似乎思索了一阵,起身离开,周青身边的青色祥光也随之消失。
式微才走出两步,便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又要走了吗?”
话音刚落,周青徐徐睁开眼,坐起。
抬起的右脚竟不知怎么往前迈开,式微略微回头,瞥了周青一眼,说:“你看得见我?”
他回答说:“我自幼便可以看见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他此时确实是□□凡胎,却拥有一双天眼,可以窥见非人之物。
周青起身,绕过式微,拿起一把银剪,小心剪去半截多余的烛心,房里顿时暗了几分。
他问:“你是妖怪吗,如何三番四次夜探?”
他因为身体虚弱,一向浅眠,故而她前几次大半夜在他屋子里晃悠,他总能感觉到一个轻飘飘的影子。那时,他虽然是醒着的,却没有睁眼。
深更半夜潜进内院,连脚步声都没有。周青当即明白,来者不是人。
他早已经习惯这样的事。经常有小妖怪不小心闯到他的住处,徘徊一段时间,便会离去。他也不甚在意。
她果然没待多久,就离开了,只留下一股淡淡的清香,十分熟悉。
谁知,第二天晚上,她又来了,带着那一股淡香,待了不到一刻钟,又离开了。
如此反复数次,周青也有点好奇她的意图了。
式微不置可否,反而问道:“你不害怕吗?”
他的脸离灯台很近,烛火的昏黄在他苍白的脸色上闪烁跳动着,却不甚明亮,只能看见鼻翼处投下的一片阴影。
她今天来得比平时还要早一些,一来便坐上了他的床头。衣袖从他鼻尖抚过,仿若烟霞,轻薄迷离。
那股香味从她的袖口透出,直冲进他的鼻腔。
难怪如此熟悉,竟和他衣服上的味道一样,原来是皂角的味道。
他说:“人有好坏,妖亦分善恶。恰好我遇到的那些妖怪都不坏,还时常给我带些有趣的故事,倒比一个人有趣得多。”
她冷笑一声,说:“呵,不知者无畏。”这一点倒是一点没变。
他放下烛剪,又拿起一根细长的银针,问:“这样说来,你要做什么坏事?”
她刻意压低了声调,吓唬他说:“若我说,来取你性命呢?”
语调低回婉转,丝丝入骨,是他喜欢的声音。
只是不说好话。
他挑了挑半截剩下的低伏灯芯,烛火的光亮瞬间照清了他。式微看见他微莞的嘴角,听见他说:“那你未免太胆小了些,一直不敢下手。我还以为你是来找我双修的呢。”
式微蹙眉,见他仍然在挑弄着灯芯,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些什么。
周青继续说:“上次有只鼠精找我,我才知道还有双修这回事,只是她长得不甚可人,我没有答应。”
“与凡人双修可不是什么正道,这便是你说的不坏的妖怪?”语气里有些恼意。
他放下银针,转头看着她,说:“你既然想杀我,想来走的也不是什么正道,而且,是比那个鼠精更不好的妖怪。”
式微低头躲开他的目光,无话可说。
他说得没错,自己从来没有步上正途,还害得与她一起的,陷入深渊。
所以自己应该赶快离开这里,不该再与他有什么牵扯。她来只是为了确定他平安无事的,既然已经确定没什么大碍,就不要再逗留了。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再纠缠下去,也只是徒增彼此的痛苦。
不,她的痛苦。
周青见她低头不语,黯然神伤,心中一紧。是因为他说她不好害她伤心了?他一点也不想她难过,让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可是他不会道歉。
周青向她伸出手,说:“过来。”让他看清些。
鬼使神差,式微真的向他走去,等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了他跟前。
周青拉住式微的手,不让她退避,凝视眼前这位来历不明却艳丽娇妍的女子,胸口微微发闷。
“果然,我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重生再造,又有她下的封印,他本该失去前世的一切记忆,而他,却不知是哪一环出了问题,似乎还保留了些星模糊记忆。
他身上已经出现了太多的预料之外,她已经没有多余的气力深究了。
她撇过头,搪塞一句:“兴许是在梦里吧。”往事如梦,不想醒来。
也许吧,他确实记不清了,只是觉得眼前的女子似曾相识,就像一场梦醒,随着时间的推移,梦却渐渐模糊,最后什么也不剩下,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自己曾经做过一个梦。
周青折下案上花瓶里白天新择的梨花枝上的一朵,别在她耳间,又捏起她的下巴,强迫她转过头来。
白花点朱颜,却是相得益彰。
似乎有什么喷薄而出,长久的等待,满院的花开,仿佛都是为了今天。
东栏看到式微与周青相对而立,周青为式微轻轻撩起一缕碎发,眼睛泛疼,竟流出泪来。
真是奇怪,自己分明没有伤心痛苦的感觉,眼泪却控制不住地往外冒。
东栏擦干泪水,听见周青说:“你是梨花精吗?”
白裙黑发,斜卧于满树梨花间,隐于冷清月色中。
他是在哪里见过这样一幅美人图?
式微摇摇头,凑近他耳边,轻声说:“师兄,好好休息吧。”睡醒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屋外突然刮起一阵风,卷起满地梨花瓣,吹得梨树枝乱颤。
东栏费了好大力气定住心神,转头一看,那扇月窗已经关得严严实实,屋内烛火已熄,式微神女的气息也已经远去,只留下一点微弱的神力笼住那间屋子。
东栏想,周青想必一枕黑甜。
作者有话要说:标题出自: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浣溪沙》【宋】晏殊
第7章 自在飞花轻似梦
式微神女走后,东栏仍附身于那株梨树上好几日,生怕式微神女又回来。
东栏虽然看不透式微神女此行的目的,他们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只是直觉,这件事不能撞破。
可她还没有忘记自己要做的事,虽说救谁不是救,何必执着于周青,到时候惹怒了式微神女就后悔莫及了,但她可不是个会轻易放弃的,而且式微神女分明十分担心他的身体,说不定自己此举还能帮到式微神女。
东栏意识拘束于梨树身上,日日看着周青读书写字,作诗绘画,有时灯烛燃到深夜还能看见他映在墙上的影子。
分明是个病秧子,还这样不爱护自己的身体,当真是嫌自己命长。
就这样过了三四日,一日春夜,更重露寒,周青春衫单薄,欹卧窗前,探手摘下一朵梨花,拇指与食指掐着花梗,随意转了几下,丝毫没有就寝的打算。
东栏终于没憋住,问了一声:“你还在等她吗?”
周青似乎并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淡淡问了一句:“谁?”
东栏幻出真身,站在周青身边,又问了他一遍:“你还在等她吗?她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