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姐姐。”河蚌精虚软无力地叫了一声。
式微恍然回头,却见她惨淡的脸上仍有笑容,明明那么疼。
式微扔下手中的刀,朝她奔去,搂起她。
满身是血的河蚌精躺在她怀里,从口中吐出那颗一点变化也没有的南荒石,说:“我磨砺了两百多年,连它的一角也没有磨平,你这么厉害,一定有办法吧。”
式微颤抖着双手,却不敢接下这颗石头。
她将它最后交到式微手中,留下一句,“你刚才好可怕,以后不要这样了”,手无力垂下。
式微死死握住手里的石头,锋利的棱角扎进她的皮肉,她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
哇哇而叫的乌鸦成群结队地往这里赶来,遮住本已微弱的阳光,草木尽数凋谢。
式微眼眶酸胀,似乎有什么要涌出,她心中似乎缺了很大一块,痛感攫住了她,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有老者拨开重重黑雾,破开一束光,走到式微身边。
“痴儿,她已经去了,放她往生吧。”
式微抬眼看他,暖融融的耀眼光芒从他身后泄出,驱散厚重的浓雾,式微有些睁不开眼睛,看不太清他的样子。
他打开式微紧攥着的手,见她手掌上斑驳的伤口,摇摇头说:“果真是个痴儿。”
他又说:“她把这颗南荒石留给了你,可天下间没有谁有这个能耐磨平它的棱角。”
式微脸色发白。是的,她没有办法将它变成一颗珍珠,她也不敢告诉河蚌精。
“除了我。”
式微对上他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探出真假。
“随我去蓬莱吧,我传授你其中秘法。”
于是,式微拜入东王公座下,成为他最小的弟子。
东王公携她入蓬莱,一路上言谈,与她说:“我有一个小弟子,生得与你一般灵秀,以后你们可以相互做伴了。”
式微心中冷笑,她可不能算灵秀,世人只会觉得她邪媚,如果和她生得一般,想必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直到她见到他。
天下的灵秀之气是都钟情于他吗?恍若春兰之隽秀,又备秋菊之英芳,怀之不能忘。
她坐在树上看他耍了一套剑法,扬起的衣角似天边的微云,洒脱自由。
英气有余却杀气不足,这样的招式,难以驾驭四方。
果然,他连她都打不过。
她在西山打了几百年的架,从没有落过下风,这次也一样,何况她一出手就是全力。
东王公那个老头哄她拜他为师,转手又把她扔给迟怿,若不是知道他没有瞎说确实有炼石之法,她早就闹翻蓬莱了。也只有迟怿那样傻乎乎地听他师傅使唤,还要日日与她斗法。
他真的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任她闹,陪着她受罚。
式微觉得日子稍微有些意趣了。
花了多长时间她才真正明白,迟怿有君子之风,似桂如兰,恪守礼度照顾她,自然和她胡闹不同。
她问他:“师兄事事恪守礼度一定很累。”
他说:“没有和你一起累。”
她想起了那些不实的言论。
空穴无风,可能她真的是个不祥的女神吧,靠近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大家才避她如蛇蝎。
是她日日玩闹,才连累他罚抄《六行经》;是她惹怒东王公、长跪十日不起,才逼迫他复活仙树,最后晕倒在她榻侧。
他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只会觉得她顽劣难教,若是哪一天知道了,他也会躲她躲得远远的吧。
这样也好,既然觉得和她一起累,那便不要相互招惹了,省得日后又连累他。
她告诉他,明日有雨,叫他不必来了。
她在庭外坐到天明,看着满天星宿闪烁。
银河广阔,星光璀璨,夜却这么深。
心中不知是什么感觉,她摩挲着手里那颗南荒石,第一次感觉到黑夜的漫长无边。
她看着天边泛起鱼肚白,太阳渐渐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太阳的光辉又一次照射到她身上,却晒不干她满身沾染的露水。
她听到敲门声,连忙起身,开门,见他站在门外,一如往日。
他问:“你跟我说这是要下雨?”
她搂住他,说:“本来是要下雨的,你来了,就不下了。”
她给过他机会了,他没有抓住,这是他自投罗网,那就不要怨她了。
她就是这么自私。
所以如果还有余地,她才不会顾忌所谓的许诺,她定会让他生生世世与她纠缠不休,可是已经没有这个如果了。
他因她而死,她也为他死一次。
只是她已经尝过失去的痛苦,她不要再让他受一遍,那就让他把她忘了吧,忘了她这个邪魔,忘得一干二净,让一切回到他舞剑的清晨,她不曾来到蓬莱,不曾打断他。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
这才是他的余生。
她会将他的书信燃成灰烬,连同梨花形状的记忆,一起埋葬在若树脚下,她,也会回归若树的怀抱。
她终于明白,于河蚌精而言,那颗石头是南荒石也好,北荒石也罢,能不能变成珍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它,她就不再和他们不一样了。
有了他,她就不再是独身一个了。
迟怿。
作者有话要说:标题出自:
桂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
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谢赠珍珠》【唐】江采萍
第32章 击空明兮溯流光(番外)
夏日炎炎,四下却寂静得过分,不闻水声,不听蝉鸣,连风也不曾过树。
迟怿午憩醒来,来到书房,抽出一本书,翻了几页,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迟怿临窗而立,看着庭前的绿树发呆。
总是生机勃勃的青帝宫怎么会如此安静?
他突然听到“噔噔噔”的声音,转身一看,却见摆在剑架上的谷寒在微微颤抖,周身发出幽幽绿光。
迟怿觉得不对劲,走到剑架旁,握住谷寒的剑柄。
谁料谷寒一下子挣脱飞了出去,在朗朗白日划过一道流光。
迟怿不假思索地追了出去,追上谷寒,握住剑柄,却难控制它。
谷寒虽难以驾驭,但只要认准了主人,便会忠心侍候,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从没有遇见这样的情况,更不要提这样疯魔的举动了。
迟怿握住剑柄不松手,被它带着飞了好远。
也不知越过了多少座山,多少条河,天却渐渐暗了。突然穿过一层强大的结界,他却并没有觉得受到多大阻拦。
等迟怿着陆,谷寒左右摇摆,挣脱了他的束缚,转瞬融入茫茫夜色中。
迟怿并没有急着追上谷寒,环顾四周,想要辨清此为何地。
四下一片黑沉沉的,只有远处一棵大树略浮金光。
迟怿一步步往那棵大树走去,每一步都带有一种熟悉感,好像他曾经也这样一步一步靠近这棵巨树。
他听到清清笛音,悠远绵长,随风飘扬入耳,是熟悉的家中小调,他母亲尤其喜欢。
他加快了步子,往夜曲悠扬处而去。
一位红衣神女背着他站在树下。
她放下了手中的笛子,乐音不再。
迟怿以为她发现了他,往里面躲了几分,却见谷寒拖着长长的光尾,在漆黑的夜幕划落,停在她面前。
迟怿听见她说:“你回来看我了。”说着,她拿起谷寒,一番舞动。
身姿随着剑游走舞动,大红色的裙摆宛如一轮初升的红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她舞剑,转过身来,发现了他,猝然停下,险些把剑甩出去。
红衣神女站在金光洋溢的神树下,背手持剑,看着他。
那一凝视,久违又熟悉的痛感又袭上心头,他连忙捂住胸口。
她抿嘴一笑,说:“师兄,你也来了。”
每次,胸口那个伤痕开始疼痛,总会伴随而来一股怅然的失落感,还有一些细碎的记忆会像锥子一样扎进记忆的空隙,他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在剧痛中抓住模糊的身影。
这次,胸口的疼痛愈演愈烈,可是再没有想强行弥补缺失记忆的刺痛。
或许是因为他已经找到所缺失的?
强忍着胸口愈演愈烈的疼痛,他问:“你是谁?”
为什么,叫他师兄?
为什么,会他家的曲子?
为什么,送他空无一物的木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