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才刚说完,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消身回了虞渊。他们都忙着庆贺,谁也没注意到一个角落发生的事。
式微带着东栏回了虞渊,施加在东栏身上的封印也随即解开。
式微伸起袖子,替东栏擦泪,说:“你很喜欢他吧,他成亲了,你应该为他高兴才对,怎么还哭了。”
鲜红的袖口湿成一片深红,她的泪却不停。
东栏甩开式微的手,怒眼瞪着她。
式微看着袖子上的眼泪发蒙,问:“你全都知道了?”
东栏吸了一口鼻涕,说:“是。”
“你刚才憋了那么多话,怎么现在又一句话不说了?”
“你知道,我只想讲给迟怿听。”
“可我不想让你讲给他听。”
打从式微出手阻拦她,她就明白了,但是还是忍不住发问:“为什么?当初的那些缠绵悱恻,你全都忘了吗,你怎么能亲眼看着他另娶!”
“你不需要知道。”其中的曲折,她不想别人知道,包括拒霜。
东栏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当真狠心无情,不仅对别人,对自己更甚。你这样无情,当初怎么会救我?”
式微摊开手,手中出现一块水晶,水晶里封存了一朵淡白梨花,却只有四片花瓣。
式微说:“你知道吗,每个人的记忆都是有形状的,神仙也不例外。当初我四处搜集他的记忆,凝成三片花瓣,却一直不知究竟是一朵什么花,直到见到你,才恍然醒悟。”
“这就是你救我的理由?”并不是因为好施善因,只是因为与他有关联。
“是,所以我一点也不好。”
“可你终究对他有情不是吗,不然也不会救我,更不会复活他。”
“这是我欠他的。他因我而死,我理应还他一命。”
“难道仅仅是因为亏欠吗?”
式微出神,不言。
“你千辛万苦复活他,难道不是为了与他在一起吗?”
是吗?不是的。即使不能与他在一起,她也会做这些,她希望他永远是鲜活的少年,而不是一具躺在净水寒潭里冰冷的尸体。
她的感情沉重而污浊,如同泥沼,只会拼命吞噬涉足其中的人。如兰似菊的神君,打从第一天涉足这片泥潭,已经注定被泥潭所缚。
可是泥沼,也有干涸的一天。
她不能再缠着他了。
就当那个少年已经死去了吧,死在这朵雪白的梨花里。
式微转了转手中的水晶,说:“他已经不是他了。”
东栏不敢苟同,说:“同样的身体,同样的灵魂,只要你把记忆还给他……”
式微打断东栏,说:“他的身体是不尽木幻化而成,灵魂也终不能完整,最后借凤凰涅槃重生之火凝练才成就今日的他。是你们不明白。”
“凤凰涅槃之火?你去寻赤帝要的?你是答应了赤帝什么吗?”答应赤帝不再纠缠迟怿神君,让他的小女儿嫁到青帝宫去。
她竟如此机敏,仅凭一句话便已经猜透了其中的机密。
式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说:“小公主是最适合他的神女。”
“你凭什么替他做决定!”
式微当初踏遍千上万水,终究不能寻到迟怿最后那一瓣记忆,却原来寄在了西山濂溪边的一株梨树上。
东栏保管着迟怿的一部分记忆,也真是因为她的存在,迟怿始终不安定,身上才出现了那么多意料之外;她又是迟怿灵魂里的一部分,自然与别的小妖不同,天赋极高,三百二十七岁便修成形体,此时中上仙格的情劫已经触动,只差这临门一脚,可她如此固执,一心以为是自己的错,如何看得破。
情丝不去,迟怿的事终究不能算完,她也过不了这个情劫。
式微决定帮她一把,于是说:“那你又凭什么替他做决定?”
东栏不懂她的意思。
“你想把一切都告诉他,但你确定,他想听吗?”
“他怎么会不想……”
式微说:“他随他父亲来西山拜谢拒霜时,曾见过我。”
式微一句话,如惊雷震顶。
原来,他们那时就已经有过一面之缘,在他见到赤帝公主时,就已经知道他想找的女神不是这个公主,可是他们还是成婚了。
“你以为他和小公主的婚事是你一手造成的吗?是他自己不想追究,不想知道。”她隐去了所有她的从中作梗,只希望用这样沉重的打击可以逼东栏放弃。
东栏瘫软在地,哭得更凶了,“这算什么?”
式微蹲坐在地,抱住东栏,说:“东栏,把这些都忘了吧,忘了,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式微用中指轻点东栏的额间,抽出她的情丝。
东栏看见一条晶莹的丝线顺着她的指尖从她额间移出,那些沉重的心事慢慢从她的脑海消失,她的身体渐渐乏力。
她想起了周青为式微绾发戴花的场景。
那样的深重情意,怎么可能是假;那样刻骨铭心的记忆,怎么舍得忘记。
如果他们真的在西山见过,迟怿一定寻根问底,找到真相,而那样的许诺也锁不住这个恣意的神女,一定另有原因。
式微在说谎。
可她已经来不及反抗,眼看着情丝将去,她要将那些深藏在心底的话告诉她,“他一定,不想忘记你。”
他从来不觉得她是拖累,与她在一起,他才是自由的,他不再受那些规矩拘束,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可惜,这些话都已经来不及告诉式微,东栏便晕倒在式微怀里。
晶莹的情丝变成一片月白花瓣,穿过水晶壁,与那四片一起,形成一朵完整的梨花,被永远封印。
作者有话要说:标题出自: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东栏梨花》【宋】苏轼
第31章 何必珍珠慰寂寥(番外)
式微是从若树上掉下来的。
虞渊之神的殒灭与众神不同,形神具不得保留世间,会瞬间化为清气归于天地,纵有滔天法力也无法逆转。当上一任虞渊之神永远消失于天地之间时,笼罩在若树周围的虞渊之气又会重新凝聚成形。
这是虞渊千百年运行的规则,新生即是死亡。
金乌为式微衔来云上衣,盖在她身上,成为她降生的第一份礼物。
整个虞渊都在等着她醒来。
式微在梦中隐约听见有清亮童子之声在唱:“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歌声萦绕耳侧三年,她才恍然从梦中醒来。
她是特别的,在若树下睡了三年才醒过来,但是特别之处并没有赋予她任何超越前任的力量,但她确实是最顽皮的虞渊之神。
她朝饮坠露,夕餐落英,整日游荡在山川草木之中,放荡自由。八百里虞渊黑泽,不过百年,她已经全部走过一遍,连最深处的洞穴也没有放过。
可虞渊再广阔,终究只是天地一隅。她的脚印遍布虞渊的一角一落,也没有发现与她相似的存在,神魔也好,人妖也好,都没有。
这里是世外之地。
在这里,只能听到水拍岸,风过树,鸟鸣溅的声音,除此之外,再没有了。
整整七千年,她看着金乌从东边飞来又飞去,黑水漫过两岸又退去,合抱之木被风卷起又重新发芽。
她决定离开这里。
西山是离虞渊最近的烟火之地,也是虞渊的屏障。
式微走了整整三天才走出虞渊来到西山,伴着七彩鸟的鸣叫和阵阵的花香,她成为西山的不速之客。
她看见一名童子盘腿而坐,双目紧闭,不知在干什么。
有鼻子有眼,与她生得一模一样,只是他这是在干什么?
她悄悄靠近,坐在童子旁边,学着他的样子盘腿坐下。
童子并没有那么专心,时不时挠挠头,动不动挪挪屁股,却不曾睁眼,也不曾发现不知何时坐在他旁边的式微。
半柱香过去,式微没了耐心,手肘撑在盘曲的腿上,支着下巴,开口问:“你在干什么?”
童子被耳边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睁开眼只看见女子雪白的面庞。
她生得真是好看,最是那一双眼睛,像投进深夜里染过一般的漆黑,嘴角微莞,偏头看着他。
这里是神仙之地,他大概遇见仙女了。
童子有些痴痴地问:“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