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贺兰缁已经试探出,面前这人不可能顾念旧情而对他手下留情,便先发制人,倏然出手。
长河落日圆。
玉门关上。
贺兰缁倒弹琵琶,梅山主手执璇玑扇。
没有兵戈交接的声动,没有天花乱坠的招式,贺兰缁的第一个音甚至都还没有从弦里拨出。
一切便已经结束了。
城楼下的众人还在痴痴望着,等着,可这为整个江湖为之顿足瞩目的决斗,确实是结束了。
“我输了。”
贺兰缁轻轻一动,手中的琵琶砰地掉在地上,一滴血落在那琵琶上。
梅山主收扇,目光扫过城楼下的众人,那一眼极为傲慢。
不待众人反应,他终身一跃,掠空离去。
“什么?怎么回事?打完了?”
“他怎么走了?不战而败?”
“不是,我看是那贺兰缁败了啊!”
“都没打败什么败?”
“打了吧?”
“打了吗?”
“不知道啊!”
“没看见啊,你看见了吗?”
“我也没看到啊,是谁先动得手?”
城楼下便似炸开了锅。
众人疑虑重重,一时争论不休,谁也没去注意城楼上什么时候又爬上去了一个人。
“你败了。”
听到突然传来的这句话,贺兰缁抬头。
是方才在城楼下扔斗笠的人。
随义八望着地上的琵琶,目光凝在那一滴血上。
“他为什么没有杀你?”
贺兰缁闻言惨然一笑:“是啊,为什么不杀我?明明说要取我性命的。”
“贺兰缁。”随义八唤道,他的面容是前所未有的肃然,“他今日不是要来杀你,是要立威。”说完这句话,随义八朝贺兰缁走近,他抬手,轻轻握住了贺兰缁颈边的一缕发丝,“便差分毫,你命丧黄泉。”
便在此时,贺兰缁本没有任何伤口的颈侧突然出现了一条极为细长的血痕。
贺兰缁侧目去看那缕断了一半的发丝,说道:“你也看到了?”
“嗯。”随义八点头。
贺兰缁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逍遥散客随义八。”
“原来……怪不得。”
方才那场众人都以为没有任何人出招的决斗中,其实,有人出了一招。
就一招。
便是这一招之间,贺兰缁败了。
若不是随义八今日亲眼所见,他绝不相信这世间有这样快的身手,疏忽之间,不过是人的转念一想,那人鬼魅一般近在咫尺,璇玑扇悠然一挥,断一缕发丝,那念想未过,人已在原地站定。在世人眼中,那人从未动过,可他分明动过。但他太快了,快的肉眼难辩,快的你看不到他的招式。
今日一战,是非江湖中绝顶的高手便谁也看不懂的一战。
随义八看懂了,可他向来只装着江湖大义的心被深深地扰乱了。那人悠然摇扇,如信步闲庭般,只一招,便使羽阶镜高手贺兰缁落败的景象在他脑中挥之不去。还有那临走前睥睨众生般极其傲慢的一眼,随义八久久无法忘怀。
午夜梦回,随义八从梦中惊醒,后背衣裳竟被汗水浸透。他的梦中,他便是那贺兰缁,被那人信步闲庭般的一招击败,满心羞愧恐惧,几欲崩溃。那人临行一眼,傲慢无礼,可他仿若深陷在那一眼中,如坠泥沼,越是挣扎越是陷落。
随义八病了。
那时,距离玉门关之战已过去了大半个月。随义八每日都要被噩梦惊醒,如入魔障,被折磨得筋疲力尽,人也消瘦了几分。无奈之下,随义八决定出海去拜会他的忘年之交莫须幽。
莫须幽是个年近七旬的老者,乃隐退多年的前任武林盟主,他担任盟主之前不过是个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莫须幽的平生志向不是称霸武林,而是撰写一本举世无双流芳百世的《江湖群侠传》。
如今他虽隐居于海上聚疯岛中,但他仍时常派弟子回中土打听武林各方轶事,收录于自己的书中。
莫须幽听说随义八来到了岛上,心中很是高兴,连忙传唤岛中弟子摆上好酒好菜恭迎他的到来。
岛上有一座亭子,位立于礁石之上,每当夜晚涨潮,海水便没过礁石,浪涛击打在亭子的石阶上,那座亭子便如同浮在海中。于是这座亭子便称之为飘海亭。飘海亭地势险峻,来此之人容易被浪涛卷入海中,是以岛中弟子都不喜欢靠近此处。但莫须幽却偏偏把宴席摆在了这飘海亭中。
随义八到来时,见到亭中好酒好菜很是欢喜,尤其是这一座漂海亭。坐在亭中饮酒,人如海中浮萍,随波逐流,此乃人生一大快事。人生难得随性,尤其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贤弟,我这岛上风景如何?”莫须幽乐呵呵地朝随义八举杯。
随义八亦举杯,爽朗笑道:“老大哥当这岛主可惬意?”
莫须幽抚须笑道:“自是十分惬意,你又如何?我听闻你这些年在江湖中混得不错,还以为你早将我这老大哥给忘了,今日竟会来岛上看我,莫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随义八惭愧:“愚弟不才,确实有一事想要请教老大哥。”
“贤弟但说无妨。”
随义八与莫须幽有着过命的交情,二人能成为忘年之交,也是因为二人的秉性相合,脾气相投,随义八当下也不再客套,便将近来江湖中自己所有的遭遇一一与莫须幽说了一遍。
从东门主请自己上美艳山当说客开始,到好汉寨孤瓢一死,又到后来女昭派叶素清受辱,再到索命阎王席铁树殒命。接下来又说起韩王之死,梅山主杀死自己的“善”,后练成绝世邪功“九张机”,当说到“朝起战瓮江暮色战敦煌”时,莫须幽已心潮澎湃不能自抑,非要随义八将那过程细细说了一遍又一遍。
可惜随义八只赶上玉门关一战,并未亲眼看见瓮江一战。
说完玉门关一战,随义八提起了自己此番前来的缘由。
“自从我亲眼目睹那梅山主仅用一招击败了羽阶境的贺兰缁,便再也不能心平静气。那贺兰缁已是江湖中绝顶的高手,却被那人轻而易举地打败了。若非亲眼所见,我实在不敢相信。”
莫须幽突然老泪纵横,握着随义八的手说道:“贤弟真是何等之幸,竟能有机会亲眼目睹那举世无双的一战,为兄心中真是万分羡慕啊。”
随义八拍拍莫须幽的手背,感叹道:“老大哥叱诧风云多年,便是让你亲眼目睹,想是也不会像愚弟这般没用。”
“贤弟何出此言?”莫须幽这才注意到随义八清减了许多,神色也颇为憔悴。
随义八叹道:“自那之后,我心不堪其扰。”随义八将自己近来难以入睡,时常惊醒的情况告诉了莫须幽。
莫须幽听闻了他的情况,也有几分担忧,忙传来弟子吩咐:“速去请黄大夫出诊。”
待弟子领命而去,莫须幽对随义八道:“贤弟放心,这黄大夫是我多年好友,最擅疑难杂症,有他出马定然药到病除。”
随义八点点头,且也是放心了许多。
为方便黄大夫前来诊治,随义八随莫须幽回到岛上屋舍之中。
屋中,黄大夫正专心替随义八把脉,片刻后,他又让随义八伸出舌头来看,看完之后摇了摇头,又让随义八解衣。
如此一番折腾下来,莫须幽观那黄大夫面色不善,也有了一分焦急,待随义八穿戴整齐,莫须幽忙向黄大夫追问。
“黄大夫,你有话直言,千万不要有所隐瞒,我这贤弟心胸开阔,便是真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也不会寻死觅活。”
随义八听了在一旁干瞪眼,心道你还真是了解我。
黄大夫一边开药方一边说道:“并非什么不治之症,随少侠血气方刚正值年少,不过害了一点相思,然而所修刀法刚猛无比,不得妄动妄念,是以有些走火入魔。我这一药方能凝神静气,你且吃上几日,定然无碍。”
语音未落,但听随义八拍桌叫道。
“啥?你说我害相思?你这老头也不怕闪了舌头,竟胡乱说话?”
“贤弟,贤弟啊,稍安勿躁,切莫动粗,黄大夫已近百岁之龄,他的医术精湛,不会诓骗你的。”
莫须幽在旁苦苦劝架。
“他分明是信口雌黄,我看他根本就是个草菅人命的庸医!”
“你你你……你这黄口小儿,胆敢辱没老夫名声,老夫本念你是岛主义弟,有些话不便直说,怕你难堪,你却罔顾老夫一片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