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热热闹闹,后院静谧祥和。
皎白的月亮跟免费大灯泡似的,乐此不疲地倾倒着微凉的光,风卷着高高的云,一点一点跟月亮往东竞走。
苏淼一低头就看见了刚才架着的梯子,鬼使神差又爬上去了。夜风比刚才在院子里感受的还要冷,苏淼坐在屋檐上,面前视野开阔,让他想起在城南的山头看见的那一片朝阳。
千里共婵娟啊共婵娟。苏淼面朝着一大轮圆圆的月亮想着,大概现在他和乔林能同时看见的东西,就是这轮亘古不变的大月亮了。
苏淼站着吹了好一会儿风,觉得有点冷,却不肯下去,直到更深露重打了好几个喷嚏才磨磨蹭蹭遛回房里,拿起手机一看时间,十一点五十七分。
别扭个什么劲儿啊真的是。
苏淼捧着手机躺在床头,反正消息也发不出去,他就百无聊赖地胡乱打字。
—好莫得情调一男的,这种日子居然还要早点睡觉。
—你看这月亮又大又圆,看这乔哥又傻又甜。
—我真就去睡觉了我跟你讲,什么新年快不快乐的我还不说呢。
苏淼看着对话框前面不停绕圈的灰色缓冲图案发呆,看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跳,跳到了59的时候,那几个灰色圈圈同时消失了。
我操哪儿去了?苏淼愣愣地没反应过来。
直到乔林的消息在59变成00的时候准时发过来他才“嗬”地一声从床上弹起来又是“我操”一声。
这一开年他说的“我操”就比去年一整年都多。
乔林的消息一条接一条地涌到手机里来。
“新年快乐。”
“我也不知道你睡没睡,但是我觉得你应该没睡。”
“想说点好听话,但是不知道说什么。”
“还是新年快乐吧。”
苏淼看得都不想去纠结怎么信号突然好了,怎么自己就把牢骚发出去了,怎么乔林就这么给他惊喜了。
他就差觉得老有所依了,乔林仿佛看透他似的,老能猜中他在想些什么。
但是男孩子的死要面子这时候苏淼给发挥得淋漓尽致,乔林只看见苏淼回了两句话:“哦,我醉了,我睡了。”
后面又补了一句:“新年快乐。”
乔林靠在床边看着手机低低笑着,看着备忘录里在半个小时里编辑的一大段话,最后点了删除。
他把二叔的质问听进去了,也知道有阅历的人天生就看不起年轻人的情爱,但这无可厚非。乔林也不是那些会用风花雪月来示爱的人,那都很虚,他对苏淼就那点直白的意思,不消说,苏淼全都知道。
而以后要怎么面对,那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该面对的他绝对不会逃,不该制作的恐慌他也不会夸大其词。
这边什么都知道的苏淼夜里做了美美的梦,第二天美滋滋地起床。头天晚上的什么别扭情绪都没有,这会儿只恨昨晚没早问:“我是第一个说新年快乐的吗?”
等了很久乔林终于回了:“央视春晚才是第一个。”
“滚蛋。”苏淼乐呵呵地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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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年在这边过年苏淼都规规矩矩地跟着爸妈串门,今年却特立独行一个人成天在外头飘。
也不知道是不是乡下烟花放太多降低了空气质量,大年这几天头顶就没放晴过。苏淼扒拉着生锈的铁锁链,铁门诡异地吱呀好几声,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旧校区占地不大,大概就两亩的地界,几年前这儿还有小朋友嬉嬉闹闹,现在只剩下眼前两座危楼,花坛里的夜来香早已经枯了,俨然成了黄土,杂草漫过规整的石坎,从地上从圈里顶出来。
苏淼弄了一手铁锈,也扯不开这条铁链子,干脆攀着围栏就给翻进去了。
他也不知道大过年的怎么就突然想来这破楼里头,也就在这儿读了两年不到的书,说实话感情还不如奶奶家那一畦菜地。
他刚推开一楼一间教室的门,一阵穿堂风就把桌椅上的灰尘卷上了天。苏淼猛咳一阵,手掌在面前连扇好几下才敢放气呼吸。
他走近讲台看黑板,上面的字已经模糊了,但依稀能分辨出是正楷的方块字。这间教室一直是小学一二年级的学生在上课,这应该是当时最后一节课留下的,苏淼甚至都能想象出老师在给小朋友教汉字的模样,黑板右下角甚至还有值日生的座位号。
苏淼扭头看窗外,树枝杂乱,顶着玻璃窗户生长,有的直接从窗户上的破口伸进教室里来。恍惚间苏淼想起小学教过的一篇课文,讲的是栽种桃花心木,种树人并不按规律给树浇水,所以一直有些树苗枯死,但又有不少树苗长得高大笔直。
当时这篇课文老师还要求全文背诵,苏淼到现在只记得里面一句话:不只是树,人也是一样,在不确定中生活的人,能比较经得起生活的考验,会锻炼出一颗独立自主的心。
恰在这时候,窗外云层蓦地乍泄天光,虚虚一缕阳光穿透层层灰云和暗绿树叶,被虬劲苍老的枝干割出点碎影,风一动就在地上摇来晃去。
苏淼鬼使神差地从讲台上摸出半截旧粉笔,不多时就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个“林”字。
他原本只是想出来拍一下他以前的学校给乔林看看,没想到自打进了教室就压根没想起里过,也是到现在,他才记起自己的目的。苏淼盯着自己写在黑板上的字,突然摇了摇头。
真是魔怔了。
他把粉笔扔回讲台,四处却没找到黑板擦。等把全身上下能掏的口袋掏了一遍也没掏出一张纸巾来,苏淼干脆拍拍手,留着这个字在黑板上,自己起身离开。他跑去其它楼层晃悠,基本大同小异,没有什么提得起兴致的东西了。
苏淼游荡到校门口,对着教学楼拍了一张照,刚按下快门身后就传来硬物敲击的声音。他回头,却发现是以前看门的老大爷,刚才一时没拿住锅掉在了地上。
“哎,爷爷您怎么在这儿?”苏淼远远喊了声,值班室门口的老人却没有反应。
苏淼好奇地走过去,一时有点忐忑,怎么说这已经是废弃的学校了,刚进来也没看见值班室有人,这会儿突然冒出来个老大爷,是个人都会胡思乱想。
等到他站在老人面前了,对方才慢慢抬起头来看他。老人一只眼睛污浊不堪,仿佛没有焦距,身体比之前佝偻了不少,好在能走能说话,只不过耳朵却是不好。
“爷爷——”苏淼帮他把地上的锅捡起来,大声说话想让他听得见:“过年您不回家吗——”
老人盯着他的脸,嘴角耷拉着,白色的眉毛拧到一起,似乎是在思考,半晌他抬起手指朝门外指了一下,口齿不清地说了声:“晚上回家,在那,那儿。”
苏淼顺着看过去,那是一片自建房,奶奶家也在那附近,于是他又大声问:“那您在这儿干嘛啊——”
老人这会儿耳朵仿佛灵敏了,又是一伸手指着锁已经打开的铁门说:“来值班,检查、学校。”苏淼看了一眼被打开的锁,十分疑惑一个连锅都拿不稳的老人怎么把这锁打开的。
随后他扶着爷爷走向值班室,刚一开门就发现在这所破学校里,只有值班室这个房间是干净的。被褥齐整,吊在头顶的风扇用塑料袋封起来防尘,豁口的瓷杯放在桌子右上角,褪色的水壶里面还装着热水,以前就经常有小孩子从窗口趴进来倒水喝。床头的桌子上甚至还有锅碗筷勺,完全是当年他在读时的模样。
苏淼一瞬间觉得自己可能见鬼了,整个人都紧张起来,门外刚才那点虚弱的阳光现在一点温度也没有,冷风起时扫落叶,在安静的校园里变得特别吵闹。
苏淼的冷汗都在顺着背脊往下流,根本不敢低头看自己扶着的人,生怕对方一抬头会是一张狰狞恐怖的脸。
就在他几乎就要浑身发抖的时候,校外突然传来一声长长的“爸”,而且是不间断地呼喊,由远及近,到了校门口已经可以充当喇叭了。
苏淼透过窗看出去,发现是守门爷爷的媳妇儿李婶,她正挺着肚子迈过护栏往里走,远远看见门开着就松了一口气:“我就说爸你肯定又跑这儿来了。”李婶进门的时候还在念叨,一看见苏淼顿时被吓了一跳:“哎哟这谁家的小伙子跑这儿来了?”
这屋里就仨人,还吓来吓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