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冷空气降下来,屋内却开足了暖气,所以感觉不到冷。亚连穿着一件灰蓝色的菱格套头背心毛衣和白衬衫,神田把毛衣脱下,准备解他的领结,猝不及防被反捉住手臂掀倒在床上。
少年理了理被粗鲁的恋人扯得乱七八糟的衬衣,翻身骑在他身上,居高临下恶狠狠地俯视他。
“你脱了我两件衣服,也该轮到我了吧?”
神田愣了愣,轻笑:“你这家伙……”
话音未落,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他的脸上。神田瞪大眼,坐起身子。
“你怎么回事?”
亚连在流鼻血,他自己也尝到了,因为血依然在从鼻孔里溢出,滑到嘴边。
他的嘴唇发灰。
“优,我有些头晕。”亚连用力眨着眼睛试图看清眼前的景象,他茫然伸出一只手,神田赶紧握住。
“抓着我,别松开,”神田听见他呼吸急促起来,声音因恐惧而发抖,“我看不清你,你在哪儿?”
下一秒,神田飞快接住了他失去意识的瘫软身体。
拉比抽身赶到医院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这不可能!”听完神田的病状转述,他大叫起来。
“亚连被工地落石砸伤的时候,是我亲自陪他去做的CT,三天后的复查也证明没有任何异状,怎么会现在突然发现一块颅内血肿?这绝对不可能,医生是不是弄错了?”
神田摇头,他的专业是生物医学,除了对人体结构的略知皮毛,专业知识对此派不上任何用场。
拉比张口结舌半天,叹了口气。
“他还在发烧吗?”他向病房里看了一眼。
医生解释说,是一年前工地落石造成的脑外伤形成了慢性血肿,以及隐匿性的血管异常。
一年的时间里,脑内胶质细胞与结缔组织的增生形成了血肿包膜,肿块内部轻微钙化,异常血管悄无声息地扩展。在又一次的脑部刺激下,脆弱的血管再次断裂,形成迟发性外伤颅内血肿。新的肿块和旧的相互挤压,状况惊人。
拉比听不懂,但神田明白。这种连续性症状实属罕见,谁也不知道两块血肿正刺激着大脑的哪些区域,也难怪医生战战兢兢不敢开口建议开颅手术,只说现阶段希望先借助药物辅助新肿块吸收,再考虑旧血肿的切除手术。
新血肿的出现导致亚连血压和体温升高,他在高烧昏迷中呼吸始终急促而沉重,就像被醒不来的梦魇纠缠折磨着。
“他会怎么样呢?”拉比手足无措地拉起亚连的一只手,紧紧握住。
神田没回答,脑内病症自古轻至自行痊愈重至死亡……他深呼吸,闭上眼睛想了想,无论他变成什么样,他都能接受。
只要人还活着。
他盯着走廊上明晃晃的白炽灯,他真正担心的,是一片茫然的未来。他讨厌极了这种事态脱离掌控的感觉,更讨厌需要做的与能做的仅仅一步之遥,却像隔了一整座山。
就在前一天,亚连还和他在床上打闹。神田理所应当地忽略了他贴在左边额头上的纱布,与他左脸的伤疤在同一个方向,于是也忽略了大脑同一部位两次受到重击的后果。
他更气愤的是,这家伙自己似乎也没注意到这个问题。实际上他从来注意不到这方面的问题,就像缺一根筋。
所以,最终只能懊恼,不管什么原因,答应的保护自己没有做到。
在医院的治疗看上去短时间内不会结束,拉比呆了一个晚上就被工作电话催得魂不守舍。尽管这家医院名声在外,神田还是打算把亚连从这个湖区小镇转移到伦敦市区的医院。于是拉比临走之前被叫到了“温德米尔精灵”,去取一些亚连的衣物。
“你打算一直在伦敦陪着亚连吗?你不是马上要开学了吗?”拉比一边搜寻着亚连的衣柜,一边开着免提和神田聊天。
神田无奈:“等病情稳定下来,再转去曼城。”
拉比愣了半天:“阿优,你变成一个很温柔的人了呢。”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你这家伙,”他哈哈大笑,“对了,我找到了亚连的日记本,他带到旅馆里来了?可是自从和你在一起之后就没有新的日记啊,奇怪。”
神田无语,日记本是他带来的,也是他一直放在身上。可是这似乎不太方便告诉这个热衷于大惊小怪的家伙。
“喂!”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大声说,“谁允许你随便看的?”
“我一直都看过啊。”拉比说得理所当然,电话里传出明显的纸片快速翻动的声音,“对了,阿优,我发现亚连在最后一页写了一行字,你知道吗?”
“什么字?”
“我发给你。”
电话被挂断了,神田还没反应过来,便收到了拉比发来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本子末尾,只有熟悉的字迹写着短短的一句话。神田扫了一眼,不由得勾起了嘴角。
他看看床边,掰开床上人痛苦捏紧的拳头,用十指交错握住。
就如勃朗宁夫人在诗中所写,他爱他也只会更加深情。
-TBC.
第十二章
“名分总是比缘分更让人难以抉择,所以不要用不合适标榜你的怯懦了。”
“拉比先生训人真是一套一套的呢。”
“不不不,这是经验之谈,”红发青年在办公桌上磕着手里的公文包,脸上却笑得天花乱坠,“如果你也亲自试一次,你会发现无论如何都挺值得的。”
真是情场老手才不会一天到晚对别人讲这些话呢。
拉比背对着同事翻了个白眼。
“毕竟我是个自己的感情问题都亟待解决的家伙呢。”他自己小声嘀咕着,把玩着手里的钢笔——一支经典老派克,和它主人的皮夹克一样漆黑锃亮。
“啊————好无聊!”
克劳利把自己高挑的身子倒在办公桌上,一层薄衬衫绷出他佝偻着的脊柱的形状:“拉比每次把外派的工作都抢走了,那留着我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这是关心你嘛。”拉比嬉皮笑脸道。
趴在桌上的大男人嘴一扁,眼一瞪。
同事从隔板后探出头:“克劳利不是负责南北美的板块么?”
“可惜欧亚大陆才是近年世界文化财富的焦点,”拉比耸耸肩,“克劳利你不要沮丧,我给你泡摩卡好不好?”
“热拿铁,谢谢。”克劳利懒洋洋道。
“拉比我要摩卡。”
“我也要。”
“给我弄杯绿茶。”
“好好好……”拉比挠着自己的红发,暗自腹诽你们还能再懒一点。
隔间里很快响起了磨咖啡机工作的声音。
“拉比,你到底什么时候结婚?数数咱们办公室,就剩你一个大好单身汉了,养女儿的三姑六婆们蠢蠢欲动呢。”
青年从隔间里伸出头翻了个白眼:“我结婚你急什么?”
那个人左右看看身边的人,意味深长地笑:“你五年前认识那中国妞呢,人家看不上你?”
拉比想了想,歪着脑袋说:“是啊。”
“这得从信息时代传统纸媒的没落开始说起,杂志社好景不再,内部员工家家欠着巨额贷款,七零八落地纷纷谋求出路。像我这样的家伙……”
被归为“七零八落的员工”之一的人抄起桌上的文件袋就向青年脑门上砸去。
可是我们有自豪感。
拉比无奈地搬弄着角落里捆在一起蒙尘的杂志,用抹布拂去上面的灰,现出清晰笔挺的名字——《世界之眼》。
我曾经藏身在印尼的难民营里整整两个月,用受潮的记事本和钢笔记录百姓家里的灾难。我曾经用仅有的外套裹着相机,站在斯大林格勒的冻雨里瑟瑟发抖。我在挪威的小山村里喝过一个月难以下咽的羊奶,在马来西亚的雨林里汗流浃背却不能脱下防蚊虫的长衫和筒靴。而这一切都藏在一篇文章或者一张照片的背后,一个字不许为外人提起。
但是如果这一切真的没有价值,那么我们获得的荣誉也没有任何价值了。
后来杂志社开始努力寻求经济转型。然而各家纸媒开发的电脑软件、手机应用、官方网站花样百出,跻身这样的浪潮之中,《世界之眼》的转型显得步履维艰。
拉比转着他的钢笔。无论当年如何荣耀,一个如今并不富裕的杂志社员工不可能舍得给自己买一支派克笔,即使一支好笔是他有必要随身携带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