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次如果再这样,没安排好就叫我出来,我真的会揍你。”
好在口腔里酒的余香盖过了通心粉不可理喻的味道,拉比得以逃过神田的暴力威胁,而且在穿过一个小镇之后,他们很快到达了目的地。
这是座三层的砖石房,外墙漆成乔治王时代典型的红、褐、白,阳台上布置着花卉和盆栽。内部是半木结构,简洁而干净,无不体现着主人家细腻的性格。一台铺着干净的白色蕾丝的实木钢琴摆在墙角,擦得锃亮。
温德米尔精灵,真是女孩子会喜欢的名字啊。神田看着头顶的木制招牌,默默在心里吐槽。
前台上摆了一只巨大的彼得兔泥偶,旁边有人趴着睡得正香,彼得兔同色同款的天蓝短外套覆盖着他棱角分明的肩头,白色的头发软软地垂在手臂上。他手里按着一只闹钟——大概已经被他迷糊中关掉了,另一只手旁边开着一袋没吃完的薯片,有碎屑洒在桌上。
“这是工作时间吧,还能吃着零食睡觉?”神田感到不可理喻。
“毕竟是私人旅馆,不用那么……”
还没等拉比反应过来,神田就皱着眉上前,将看上去价值不菲的楠木桌叩得咚咚响:“前台,你该醒了吧?打算让人等到什么时候!”
被噪音震醒的家伙第一反应竟然是扑上去抱住旁边被拍得移位的彼得兔,随后才抬起头来。于是神田看到一双杏仁形状的眼睛,装着洇着未睡醒的水汽的、少见的铅灰色瞳仁,俨然是这个少年模样的人身上最明亮的部分。
这双眼睛瞪着他看了一会儿就横了起来,眼睛的主人冲神田埋怨:“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没有礼貌的东方,刚跨进门就吵醒人,还险些弄坏别人的东西。”
“真是不好意思,我应该跨过你抻到过道上的腿,直接上楼给自己找个房间休息才对。”神田窝火道。午餐的糟糕味道似乎又从胃里窜起来,让他很不舒服。
“没问题,可是先生,你房费付了吗?”他挑衅道,“不会是没带钱,故意来捣乱的吧?”
“你说什……”
拉比的大嗓门突然打断了两人的争吵:“亚连,他是我之前说过的朋友……别吵啦,给你和李娜丽带了点心。”
神田这才定睛打量眼前的家伙……年龄看上去甚至比他还小一些,身高也比他矮半个头,接过点心盒之后,拆开一只黑森林蛋糕就吃了起来,罢了还咬着小勺子冲自己翻白眼。
让人火大的家伙。神田在心里下了定论。
不过这段小插曲未能持续太久,就被拉比生拉硬拽着握手言和,面对面坐在了一张小圆桌上。叫亚连的少年进厨房泡了咖啡,三人坐在一起就着咖啡吃华夫饼当做下午茶——虽然亚连把自己那份的一大半都分给了脚边一只叫库洛的金毛犬,那只大狗的毛发如阳光下的狮鬃般油光水亮,看来被照顾得精致。
神田在交谈中得知这名少年是女主人的朋友,平时住在曼彻斯特,每年有几个月闲来无事,到这里来帮忙看店。当从拉比口中得知面前这个日本留学生一切准备妥当,只缺一个寄宿家庭时,亚连眼前一亮。
“我可以给你曼彻斯特最低的价格,并且不含中介费。”少年笑着说。
“对对对,”拉比一拍桌子,“亚连的房子就在学校附近,虽然不大,两个人住也完全没有问题!”
神田注意到了“两个人”,立即抬头:“你能决定这种事?不必问家里人?”
“不用。”
亚连低头用银匙搅着自己的咖啡,良久才抬起头来,嘴角噙着的笑意有些嘲讽:“我家就我一个人住。”
于是这事似乎就这么敲定了,神田和亚连约好从湖区回伦敦就直奔曼彻斯特,接着对自己这么快就决定了住处而困惑不已。
当天边云层开始散开的时候,“温德米尔精灵”的女主人回到了旅馆。
那是个很可爱的中国女孩儿,梳着双马尾,有清秀的眉眼,笑容暖进心里。她略扫一眼前台残留的薯片渣和桌上蛋糕留下的巧克力酱,笑眯眯摘下挎包就朝亚连的屁股扫去。
“啊!李娜丽……你等……我会打扫的……!”
拉比好整以暇地站在一边,神田则一脸烦躁地起身躲闪。
“这棵豆芽菜真的很烦。”
“你叫他什么?”
“豆芽菜啊,”神田伸出手指,“又矮又瘦。”
“哎,昵称都起好了,”拉比惊讶地直瞪眼,“优真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啊。”
其实对亚连来说,“又矮又瘦”这个形容无论如何都有些夸张。五尺七寸的个子在欧洲人里虽然不出众,却也绝不算矮子。因为喜欢穿修身的白衬衣和宽大的外套,他倒是常显得纤弱一些,然而在卷起衣袖的时候,也能看见覆盖着薄薄一层肌肉的小臂。所有给神田留下这样印象的原因仅仅在于——神田比他高比他壮。
比如现在,亚连正捋起袖子蹲在水边,把手里的干玉米片抛向不远处的天鹅群,出神地看着它们引项交颈争抢食物,把雪白的翅膀有意无意张开,它们扑腾的水珠溅过来时,逗得那家伙咯咯直笑。湖上的风拂过时有微微凉意,李娜丽把手里的天蓝色外套披在亚连身上,少年瞬间又变回了彼得兔。
“神田你会做菜吗?”得知神田即将寄宿在亚连家里的李娜丽突然这么问。
神田挑眉:“怎么了?”
“那就太好了。”少女把双手背在身后,笑得很乖巧的样子。
晚餐的地点是约定好的湖心人工岛。温德米尔湖区没有太多住民,他们到达的这个岛半径不超过200尺,岛上只有稀稀落落的草木和两只长椅。站在这里刚好可以将温德米尔湖360度的怡人风景尽收眼底,而这种怡人在李娜丽拿出自己做的三明治和布丁之后又增加了一倍——这一点从拉比糊了满嘴的沙司和一脸幸福的表情就能看出来。
“谁要是娶了李娜丽,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拉比想吗?”另一个满嘴沙司的人笑嘻嘻地问。
“我当然想啊。”拉比毫不掩饰。女孩子只是轻笑,脸色滟红。
就连不说话的神田似乎也觉得和中午那顿恶心的通心粉相比,根本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至少是趟不错的旅行。他这么寻思着,拉开房间的窗帘——回到旅馆夜幕已降临,窗外除了徐徐的风,还能看到零星灯光,湖与天空融为一色,水面映着月光,夜空里繁星拉出一条长长的银河,像时间经过留下的足迹,人便是在樊笼中努力生存的刺鸟。
这种情景下最适合的纷至沓来的情绪,却被清脆的叩门声打断。
“神田,李娜丽泡了红茶。”
神田接过托盘准备关门转身,却被一只手抵住门。
“你这家伙不会道谢吗?”
“你是在找茬吧?”神田不高兴道,“要谢也不会是谢你这……豆芽菜吧。”
“真是个没礼貌的人,”亚连放大嗓门,“随便给人起绰号就是你们日本的礼节吗,何况我们仅仅只是认识。”
“对于随意诋毁别人国家的人,”神田有些愤怒,“只叫你豆芽菜没砍了你真是天地良心。”
“天啊,你这种人,我可要考虑要不要让你住我家。”
“如果我没记错,是你邀请的。”
“在协议成立之前我有权利收回邀请,”亚连舒展开眉头,冷笑,“神田优,忘了告诉你,你必须接受一些条件,否则不用我赶,你自己也会走。”
他掏出口袋里的钢笔和便签纸,飞快写了一句什么话,然后撕下便签“啪”地拍在神田房间的墙壁上,摔门而去。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神田在心里继续咒骂几句,端着红茶回到屋内。从窗外探头往下能看见“温德米尔精灵”招牌温暖的灯光,灯光下的花园里,少女正蹲着身子为那只叫库洛的狗梳理毛发,红发的青年站在他们身边,并且在少女起身回屋时偷偷拉住了她的手。
世界一直在变,生活永远不会对你奉为圭臬的东西表现出尊重。浩渺宇宙中,每一个生灵都渴望明日能如今日预料之中地生活,人类能够循规蹈矩工作恋爱,已经是逆转自然伦常的事情。有人因懂得而聪慧,也有人因迷惘而痛苦。
墙上的便签纸失去粘性掉在地上,向着天花板的那一面写着一行龙飞凤舞的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