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珏身体猛地僵住,抿唇不语,对话就此结束。
慕容澜心里也清楚,自己这次的做法有些过激了,但魏国覆灭的那个预言始终纠缠着他,如鲠在喉,他赌不起,也没有时间去慢慢对付将相二人。
沉默地用过早膳,慕容澜要处理政务,径直去了未央宫,他看上的只是那张淡漠疏离的脸,对谢明珏的兴趣仅止于在床上,虽说偶尔有想博美人一笑的念头,但不会去浪费时间跟他耗着。
谢明珏闲来无事,抱着汤婆子坐在窗边同自己下棋。直到晶莹洁白的玉屑落在棋盘上,谢明珏才后知后觉地抬头望向窗外,看着鹅毛般的雪花自天幕簌簌落下,才意识到,下雪了。
这就是雪么?谢明珏有些好奇,他生于岭南长于岭南,在他的记忆力,气候温和湿润的岭南是从未有过雪的,唯有从杂文的字里行间里窥探一二。
“蔺良。”栖凤宫的小管事应声推门而入,恭恭敬敬地等候谢明珏的吩咐,“我要出去逛逛。”
蔺良皱着脸有些为难:“陛下有过吩咐,世子殿下若是想出门,需向他报备。”
谢明珏冷下脸来:“是不是我做什么都要受到他的监视?”他绕过蔺良便往门外走,一道人影如落叶一般翩然落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谢明珏后退半步,仔细打量那人:一身黑色劲装,面具遮住了下半张脸,只留一双带着笑意的眸子,拦着自己的那只手带着半指手套,食指和中指指腹有一层薄茧,似乎常年使用什么武器所致。
蔺良看着那人袖口绣着的“玉衡”二字,跪倒在地:“玉衡统领。”谢明珏入宫三个月不到,并不知道来人是谁,但像他们这种长期待在深宫之中,服侍慕容澜左右,便清楚当今圣上身边有十三名影卫统领,常年不见踪迹,地位却等同于正六品校尉。
没想到栖凤宫便有一位。
“影卫?”谢明珏冷眼看着他,没想到慕容澜对他的监视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十三夜羽,玉衡。”玉衡自报家门,声音极为温和,与话本里暗卫的冷血杀伐完全不同,“世子殿下是要出门赏雪么?”
“是又如何?玉衡统领是要为陛下拦着我,还是要去向陛下报告?”
玉衡微怔,俄而摇头笑道:“世子殿下误会了。”他冲地上还跪着的蔺良比了个手势,“劳烦蔺总管取一把雪伞来,陛下说世子长于岭南,应当没见过雪,便让下官陪世子去御花园、太液池走走。”他取过架子上火红色的大氅披在谢明珏的肩上,接过蔺良递来的雪伞,“殿下,请。”
谢明珏沉默地走出去,被这么一搅和,赏雪的心思也淡了不少:慕容澜……你究竟要将我逼迫至何境地?
玉衡始终落后半步,为他撑伞。
谢明珏觉得自己就像被关在黄金笼中的麻雀,明明一文不值却还被强行圈养起来,即便是撞得头破血流也不会得到怜悯之心将自己放出去。自由这种东西,从他踏入这座富丽堂皇的宫苑开始就没有了。
脑海中百转千回,完全没注意到一位穿着华贵的姑娘带着几个宫人迎面而来。
她看见玉衡,美目中划过一丝诧异:十三夜羽不是陛下的影卫么?为什么会和那个称病不朝的岭南王世子一同出现在御花园中?
她带着宫人站在路边,为二人让出一条道来,恭恭敬敬地欠身行礼:“见过世子殿下、玉衡统领。”
谢明珏停下脚步,只是回了个礼,他不清楚这位姑娘的身份,便没有开口打招呼。
玉衡笑笑:“骆姑娘今日怎么有空来御花园?”
“储秀宫里太过无趣,便趁着下雪出来走走。”骆辞是见过十三夜羽的,知道玉衡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便向他抱怨,“陛下从未来见我们也就罢了,家里老头子死脑筋,非要让姐妹们都待在这深宫之中,留在这当花瓶吗?妾身还想早些嫁人呢。”她虽然对旁边这位岭南王世子更好奇些,但那身冷漠疏离的气质让她不敢上前攀谈。
“陛下早已同诸位大人沟通过了,但诸位大人并不听,他们似乎觉得只有入了宫才能靠女儿得圣眷。”玉衡和和气气地同骆歆解释,“还望骆姑娘见谅,再在宫里委屈些时日,陛下定会为各位姑娘选一门好的亲事。”
骆辞得到准确的消息,又与玉衡客套了几句,便向二人告别,欢欢喜喜地走了。
“初见骆姑娘我还当陛下是有妃嫔的。”谢明珏望着骆辞离开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他完全没想到慕容澜居然真的让整个后宫都形同虚设。
“殿下误会了。”玉衡抖去伞上的积雪,似乎想起什么一般,有些迟疑,“陛下说晚些时候要带殿下去个地方,殿下……”
“去未央宫吧。”谢明珏主动开口,没有让玉衡为难。
还未走到未央宫,谢明珏远远看见一柄青色的雪伞立在宫门口,走近了才发现是右相与镇远将军二人。
宋霄跪在满天风雪中,衣袍早已被染白。君卿似乎是刚刚赶到,一手撑着伞,一手为他拂去衣上的落雪。
“回去吧。”君卿叹了一声。
宋霄坚毅英俊的脸上满是执拗:“陛下不收回成命我是不会回去的。”
“陛下根本就不见你!”君卿想要拉他起来,但文弱书生根本拉不动一代将领,有些急了,“子毅,你我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彼此的心意也都知晓,可惜当年长辈并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既然陛下赐婚,我们便顺理成章地成亲吧。”
宋霄握住他微凉的手,摇摇头,“我心悦你是一回事,但我不能拿你的仕途开玩笑。”
“那你呢?你的仕途怎么办?撇开三十万西北军不提,你那两万宋家军呢?也不要了吗?他们可都是与你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君卿将自己的手抽出,神情悲切,“子毅,我不需要你为我放弃你自己,我现在已是左相,是很多人入仕的最终目标……”
他注意到走近的谢明珏和玉衡,止住了话头,冲着谢明珏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世子殿下,玉衡统领。”
宋霄依旧跪着,冲两人抱拳。
谢明珏回礼后,望着紧闭着的宫门,神情淡淡的:“他做的决定,没有人可以改变。”似乎是说给将相二人听,又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
赐婚一事,原本以他们二人为首百官都明白慕容澜这是在杀鸡儆猴,个个噤若寒蝉,没有人为他们说过一句公道话,只有几位从不站队的言官死谏。现在这个背后没有任何势力的岭南王世子,站在这里,可以说是当着慕容澜的面,在劝他们。
聪明如君卿,自然猜得出为什么生辰过后称病了两个月的岭南王世子会出现在宫中,他看着谢明珏有些郁郁的神色,礼尚往来地也劝了他一句:“世子殿下,思虑太重易劳神伤身,木已成舟,还望殿下宽心,天无绝人之路。”
谢明珏点点头,道理他都懂,但是他真的无法释怀。
将相二人看着他踏入了大殿,殿门如同猛兽一般将他瘦削单薄的背影吞没。
君卿垂眸问那个还跪在雪地里的年轻将领:“子毅,仕途,功名利禄,你我宁可不要,也都想成全彼此,你想做的,也是我想做的。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抛却这一切,你娶不娶我?”
宋霄沉默。
君卿也不催促,为他撑着伞,耐心地等着那个答案。
“竹安,”良久,宋霄才抬起头,定定地与他对视,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我娶你。”
君卿一颗心终于落回肚里,舒了一口气,将手递给他:“我们回去吧。”
将相最终还是向帝王妥协,他们相互扶持着走进远方的风雪之中:陛下,您应当明白,若是臣不忠,即使是一纸婚约也没有任何意义。您不信臣也无妨,既然这场联姻能让您心安,那臣便如您所愿。
第九章 烟火
“过来。”慕容澜从堆积如山的奏折中抬起头,发现谢明珏安安静静地拢袖立在一旁,放下朱笔,冲他招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