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凤子桓手里还拿着奏章,下笔如飞,“朕倒是想去看看,又怕误了你的事。”
崔玄寂稍稍抬头,见凤子桓没看她,依旧认真地批阅奏章。
“臣……”
“朕是想着,为你立威。可是又想,要是为你立威,朕去反倒不合适。你说呢?”这下倒把奏章放下了。崔玄寂依旧站着,她怀疑凤子桓在试探她,以逗她为外衣,里面裹着刀子。她老早就从李素是陇西李氏、而自己不是这一点上她就明白过来一些事了,凤子桓当然不见得完全接受她,有充足的理由对她保持怀疑甚至于敌意,如果刺客不是真的,那一切就更加说得通,自己反倒挡了她道了。但是……
她是要来做事的啊,她是要做她的肱股的啊。
“臣以为陛下若能亲至,必然事半功倍。臣只怕误了陛下处理朝政,则臣罪孽深重。至于立威一事,断不敢想。虎贲卫士本为保护陛下而设,岂为臣之威仪,当为陛下。”
沉默中,她知道凤子桓在看着她:她的头顶隔着鹖冠{10},依然能感到灼灼目光。
不久,凤子桓收回目光,继续批奏疏,“罢了,朕不去打扰你了,免得你碍手碍脚的。”
又过了半个时辰,凤子桓才算办完了事,起驾回宫休息。路上,女官在两侧提着灯笼照明,因为凤子桓执意要走回去,说整日都坐着办公,浑身筋骨都不得舒展,崔玄寂只好跟在她身后。凤子桓便走边舒展肢体,远远望着这两溜灯笼中的赤袍人儿哪像个皇帝,分明像个小孩。“崔卿,你今年多大了?”凤子桓突然问道,“回禀陛下,五月当满二十三了。”
“啊,小朕十岁,啧啧。真是少年好时候啊。十年前,朕登基三年,那时候,凤煦刚刚一岁多。而……仙芝病着。”
那时候,朱仙芝也才二十三岁。凤子桓记得很清楚,朱仙芝一开始只是从腊月里就染了风寒,为此数日不敢去见凤煦。说怕过了病气给孩子。结果怎么吃药都不好,太医把脉,说本来体质就不太好的朱仙芝产后还是虚弱,为今之计只能进补,不能用狠药。年少气盛的她在朱仙芝窗前发起脾气来,那你们就是要她熬着,是吧?!
太医们与女官们纷纷跪下,朱仙芝费力地拉着她的手让她不要这样。何苦迁怒他人?是我自己的原因,朱仙芝说。她又坐回去,盛怒不已的皇帝只能叹息,是我的错,是我。
怎么是你呢,你作为皇帝,当然必须有继承人。何况,你难道不希望我们有孩子?
女官上前来通报,说两位皇女想要和陛下一同用晚膳。凤子桓说那就摆在一起,又说连崔玄寂一起。崔玄寂辞而不受,说不敢僭越,这是陛下家宴。凤子桓笑道:“你在你姑姑家里住了——朕记得你说——该有一年了吧。朕每次与她商谈至晚,哪次不是留个便饭?何况你要侍卫朕之左右,让你站着,准看不准吃,传出去说朕亏待了你,朕这名声要是不要?日后谁说你僭越,就是违逆朕,走吧!”崔玄寂被堵得无话可说,只好跟着去了。
没过一会儿,凤煦和凤熙便进来了。虽然是亲姐妹,但说话举止全不是一个样子。凤煦作为长女,今年十一岁,非常安静有礼。她进来先拜见了凤子桓,凤子桓问她今日读书练武都学了什么,感觉如何,可有进益,她一一作答,语速不疾不徐,声调不高不低,条理清楚,语气平淡。而七岁的凤熙一进来,拜过凤子桓就扑进母亲怀里,姐姐说一句,她就补充一句,也把自己的顺道答了,俨然不给凤子桓再提问自己的机会。
等到凤子桓把崔玄寂介绍给她们,凤煦只是略一施礼,轻声道:“原来这就是崔卿。”凤熙倒是叫唤起来,什么姐姐你怎么现在才看见,我刚才进来就看见了。谈话间饭菜上来,各自落座。凤煦只是安静地吃,好像谨守食不言;而凤熙见到晚饭有鲈鱼和葵菜,就一个劲儿地吃鱼,不吃葵菜{11};凤子桓看见,就对她说不可挑食。她立刻抗议说鲈鱼清蒸不如烤的好吃,烤的抹上盐,夹杂红刺楤{12}叶子,别提多好吃!
凤子桓笑起来,说那和你不吃葵菜有什么关系?你喜欢略重的味道,这葵菜正是腌制的,难道不是正合适?崔玄寂正想听凤熙如何回嘴呢,没想到一旁的凤煦倒先开口,说母亲还不知道吗?熙儿对于腌物,只喜欢吃逐夷{13}那样的东西,“逐夷一两,可下白粥四碗,她自己这么说的。”
凤子桓哈哈大笑,凤熙又羞又气,脸都红了,却不怨恨姐姐,只是鼓起小脸以示抗议。凤子桓笑完,答应明日赏赐逐夷给凤熙吃。凤熙问逐夷不都是在秋冬制作,现在哪里有呢?凤子桓说府库自有经年之藏,你喜欢就给你吃。凤熙却说不要浪费,我也只能吃一点点,经年所藏必是好物,应当留给母亲和姐姐。
崔玄寂一愣,又瞟了一眼凤煦,身材修长的皇长女一言不发。
饭毕人去,走的时候两姐妹手牵手,还和崔玄寂道别。凤子桓让崔玄寂来和她一起喝茶消食。两人对窗而坐,凤子桓见她还是一副随时准备起身的紧张状态,便叫她不必如此,无非与朕闲话家常,饭后打发时光罢了,精神不要紧绷,言语无须介意,崔玄寂遵命。见她放松了,凤子桓道:“朕有时候看着她们俩,想起朕小时候和子樟。”
“陛下是说南康王?”
“是啊,子樟比你大两岁。小时候朕也是这样牵着子樟的手,两个人一起走回寝宫去。长大一点,分开住了,朕再没这样牵过她。”
“臣在建康时常听闻,说南康王不苟言笑,待人似乎有些冷淡。但才华洋溢,时常于开善寺{14}内奏琴,路过的人听到了都要驻足聆听。”
“子樟性子寡淡,小时候还不这样,小时候很乖巧亲人,不知道后来怎么长得,喜欢拒人千里,不像我们的母亲和母后{15}。她琴也弹得十分好,比朕好上许多。她不喜欢呆在宫里,也觉得建康人多烦人,就动不动往开善寺去。李素的妹妹李章,在那里修行,她与李章要好。何时她要回来了,朕把你引荐给她,她肯定会喜欢你的。”
“臣在豫章时就曾听说,陛下对南康王非常宠爱,封赏至高。”
“朕对哪个姐妹不是如此?子柏和子杨,朕一继位,就晋她们为郡王,不念她们罪臣之后的身份。朕欲待宗室以宽仁,毕竟是一家人,何必闹来闹去?朕有时羡慕你们平常人家,无论贫富贵贱,总能一家人在一处和和气气的。朕如今……”
她想起朱仙芝还在的时候,她经常这么想。五年多过去了,五年来都这样。
“的确是孤家寡人了。”
崔玄寂不敢直视凤子桓,余光里凤子桓风情万种的大眼睛却清晰至极、像宝石一般夺目,因为那眼睛里有落寞的神采,崔玄寂心口的疼痛四下蔓延。再一想到这落寞是因为失去了朱仙芝,又像被刺不轻不重地深深扎了一下。
“陛下若是想念,就把南康王召来,一起下下棋也好。臣听说,南康王棋艺了得。”
“了得?可不是了得,小时候……”
凤子桓与她说了一夜的南康王凤子樟。从头到尾,她能给出的回答绕来绕去不过是“南康王好”和“早日把南康王召入宫中”这两个,凤子桓也不在乎,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她也就找不到机会劝她快些就寝。皇帝不说,她难道劝她去两个妃子那里呆着?她早就知道皇帝的两个妃子都是摆设罢了。她能感觉到——既非被告知,也非逻辑揣测,而就莫名其妙地感觉到——凤子桓心里始终只有朱仙芝一个人,既没有那鲜卑妃子,也没有朱仙芝的妹妹。
是啊,她是孤家寡人,而且好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自己的亲妹妹,难免孤单。就算此刻还是不能摆脱凤子桓的怀疑和防备,她也愿意这样陪着她。
第二天下午,虎贲比武的最终胜者想要挑战崔玄寂。她看是营中最年轻而骄傲的那个,便问人家用什么武器,人家挑起地上的□□就来。没想到她压根不拔刀,说为了公平起见,让人家一手。玉面少年以为自己一寸长一寸强了,没想到寸寸都被她拿在手里,她一抓一握一带,一挪一闪一让,就是刺不到;再一慌乱,直接被灵巧的崔玄寂给带沟里去了。少年郎仍是不服,挥拳就上,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看家本事也是别人拳脚功夫中最好的,自然被打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