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目望去,树木砍了不少,但从规模来判断大多是砍做了柴,而非寻找良木以造舰船等。而农田中的尽是老弱,连壮年妇女都没有了。凤子樟已经懒得下去问,一切正如所料。入夜三人投宿时,皆十分小心,以免被人跟踪。或者干脆露宿野外,轮流放哨,希望能够平安抵达庐陵国深处。虽然越往里走,凤子樟越觉得担心,但她不得不往前去。
是夜,到了公孙曼的手下去睡觉、谢琰起来换班时,凤子樟睡不着,干脆起来和她聊天。
“咱们往前,该到阳丰了。”谢琰松一松篝火,又站直身体,望着星空说。
凤子樟道:“哦?我听说,阳丰铁矿极富有,所产的铁器十分有名。”
“是啊,所以我猜我们会看见很多铁匠铺和铁匠。当然或许也看不到。”
“嗯?”
“总不该,还这么傻。”
凤子樟笑了,“你这样说人家,人家是真的要取你性命了。”
谢琰也笑,笑完,两人又一言不发地一起望着天上银河,享受万籁俱寂。
“你说,”凤子樟问,“是携少量士兵入死地、对付远多于自己的敌人可怕,还是这样孤身一人到险境中去可怕?”
谢琰轻笑一声,“心中无人走哪里都是过独木桥,心中有人天下何处都是吾道不孤。”说到危险,她想问凤子樟一个问题,本顾忌公孙曼的手下,但又想到对方忠诚可靠,便对凤子樟说:“咱们要是在阳丰的确发现了数量异常多的铁匠铺,可见庐陵王必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你有何打算?”
她每走一步都想问凤子樟往下如何打算,如果凤子樟决定任何时候退出,她都会保护凤子樟安全退出;假如凤子樟要继续,她也肯定与凤子樟一道上前去:但她需要给凤子樟考虑的机会,不要勉强自己。
“我还是希望能取得一些证据。”
“证据?比如?”
“那看什么能取走作为证据了,否则朝廷师出无名;但只能到了看看,有什么拿什么,否则再等下去他们就准备齐全了,举兵谋反,残害百姓,自然不可。”
谢琰道:“那我们只有进庐陵王府偷这一条路,且愿凤子松备好了玺绶龙袍,早为我们准备好了。”
凤子樟笑,然后正色道:“你觉得庐陵王为何谋逆?”
谢琰耸肩摇头,“以我看来,当今圣上是雄主,但天下不完全是雄主可以任意处置的天下,有人不服,乃是必然。”
凤子樟刚要问她是不是指此事乃是陆家在背后鼓动,谢琰又说:“但换做我,还是这时候荒郊野地,明月清风来得自在舒服啊。什么官爵富贵,哪有自由自在来得舒服!”
凤子樟虽然心里认同她这出世的志向,面上却推了她一把道:“又想做朝堂的圣人,又想在山野放浪形骸,哪有这样一举两得的好事!”
三人又走了三日,一路需要将戏演足、又不能过度引人怀疑,实在费神,多亏公孙曼的手下演得一手好戏又驾得一手好车,才在第三天的下午抵达了庐陵国国都西昌。西昌本是商贾往来频繁的中转站,因为庐陵王凤子松性喜玩乐,是相当繁华的大型市镇。然而等三人入城,却发现本来繁华喧嚣的街道变得混乱至极,车马哄哄走动不止,路上行人几乎无法行走,商家也被压抑的气氛所感染,懒得出门招呼客人。从城门口开始,盘查就严了起来。最终三人在城内看了一圈,实在不敢将牛车留下以免被王府征用,选择让谢琰和凤子樟二人在城内留宿,而公孙曼的手下出城寻僻静安全处露宿。
是夜两人休息时,路上总听到有军士往来、巡夜官吏呵斥路人百姓。二人悄悄爬到楼顶高处观察,凤子樟摇头叹气,谢琰却面有喜色,凤子樟问她高兴什么,她说:“你看这乱七八糟的,可见一群乌合之众,朝廷下令四下一围,只怕没打就先投降了。别说掀起多大波澜,恐怕连浪头都没有见,就失败了。”
凤子樟笑道:“你那个嘴,损起人来真是要命。”
两人于白日在西昌城里寻找可能的容易获取的证据。但如料想中毫无成果,只能求诸庐陵王府。于是两人连着两天晚上勘察了王府的地形、进出情况和守卫换班的频率,还有城墙是否有可供逃跑的裂隙等。第三日白天与充了一路马车夫的公孙曼的手下约定好夜里在哪一处树林见面。
“要是不来……?”马车夫问,当然一点也不希望这样的情况发生。
谢琰想了想,“不会不来,你等就是了。”
闷热夏夜,天上满是乌云,不知何时会下雨。两人正好趁着无月之夜去当梁上君子。两人摸清王府每天都有运送战争物资的牛车出入,准备躲在其中、或者挂在车底混进去。并且为此准备好了皂色衣服。没想到却在车辆的必经之路上遇见一辆满载酒水和食物的车。眼见上面物品堆放杂乱、又有大量的稻草,天赐良机不容错过,谢琰向远处扔了一颗石子,吸引去了检查士兵和车夫的注意力之后,两人便轻轻潜进车内,躲了起来。两人仰面躺着,不敢动更不能作声。凤子樟已经感觉到自己身边放了一块巨大的羊腿,幸好头上是酒罐,而非牛肉——她知道谢琰那边好像是头顶着好几块新鲜巨大的牛肉。
这辆牛车幸运地将她们带进厨房的后院,越过了门口的层层检查和仓库的重兵把守,直接靠近凤子松居住的地方。待两人爬上房顶,谢琰臭着一张脸一边摘下头上沾了牛血的稻草一边嘀咕道:“这种时候搬这么多吃的,难不成——”凤子樟戳她的肩膀,示意她安静听听;她仔细一听,尽是丝竹管弦之声。两人又换了几个房顶,靠近了一看:好嘛,大战将至,都要起事造反的人了,这个庐陵王还在大宴宾客。
当然大宴宾客本身不见得一定是错的,因为宴席可以是笼络性质的,或者是稳定军心性质的。从房顶上看去,席上的人她们俩都不太认识,不好说这是笼络性质还是安抚性质的宴会,但是凤子松一人搂着两个姬妾,身边还坐着好一群莺莺燕燕,这就很不合适了。
“真是不成材啊。”谢琰说。她这样一说,凤子樟忽然想起来小的时候,自己还和凤子松在一块儿玩的时候。
那时候凤子松还是任城王凤昊的小女儿。她们俩的生日只差一个月,母亲友爱宗室,尤其是在内战中选择中立的任城王一脉,于是把凤子松接到宫里一同教养。凤子松稍微懂点事之后,就成天对她说,哎呀小一个月就不同命,以后你有亲王的位子坐,我都不知道我会去哪里。
宗室从无另行册封的先例,也是为了阻止宗室坐大。凤子松镇日和自己哼哼唧唧,左一个“姐姐”右一个“姐姐”,自己压根不想理她,实在烦了就说,凤子榉才是你亲姐姐,我不是。
这时候凤子松就会说,是啊,可是子樟你的亲姐姐是皇太女,以后要当皇帝的,你可不可以帮我去求求她,让她登基以后,大小给我个爵位,让我不至于饥寒交迫啊。九岁的凤子樟笑了——笑得就如今时今日她会的那样——反驳道:任城王封国富甲一方,你怎么会饥寒交迫!
后来,还没等到凤子桓继位,凤昭就封了凤子松一个亲王的位子和遥远的庐陵国。这些年她虽然从未来过庐陵,却也不时在建康的流言蜚语和凤子松一年一两次的朝贺中发现,这家伙从小就担心自己饥寒交迫不是没有道理的,凤子松真的很奢侈靡费,性喜铺张。就如眼前这宴席和十几位姬妾,就如庐陵并非最富有却年年上贡最金贵的珍宝。凤子松从未结婚,不着急娶王妃,她很乐意男男女女都玩一玩,据说前几年着实招了几个漂亮男宠,后来又觉得烦,一并赶出去了。
她们这一代,年纪最长者叫凤子柏,最小者叫凤子松。然而眼前这纵乐无度的家伙哪有一丝松柏的样子,“松软”还差不多。
“是啊,没用的家伙。”她说。谢琰看她一眼,笑了。
这样的人,分明还只是个孩子,只会玩,怎么会谋反呢?
两人看了一会儿,准备看情况决定是否要自行去寻找可能的证据,却忽然发现来了个衣冠整齐、表情严肃之人,座上嘉宾纷纷起身向他作揖,看来是庐陵国相陆虞无疑了。陆虞上前,分开一群姬妾,与凤子松耳语几句,凤子松立刻从脂粉堆里挣扎而出,向座中列位告假,然后随陆虞顺着走廊往王府另一侧去。二人在房梁上小心跟随,果然于第二个拐角遇见一个长眉细眼、面庞白净的男子。听见凤子松叫那人“伯绩”,凤子樟看向谢琰,谢琰点头,凤子樟便知道这是陆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