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玄寂不知哪里来的怒气,走到背后怒斥三人。将这群人吓得魂飞魄散。三人欲与之辩论,说了两句又说不过,只好逃之夭夭。骂走了蠢货,崔玄寂也没觉得有什么胜利感。她不但与无知之人吵嘴浪费了自己的时间,也不能彻底消灭他们愚蠢的想法、澄清事实,好像面前有巨大的人群,人群里的人都是这般傻子,因为他们的愚昧和对愚昧的固执,自己还不能消灭他们。
凤子桓的反问撞在她心里,她不在乎?她以为她身在世族高门中,从来不理会那些与自己观点相左的同辈中人,就真能对天下苍生的想法全不在意?自己在意的又是什么呢?
她本来想回家去和姑姑探讨,姑姑还未从官署回来,心中烦闷的崔玄寂干脆继续以工作安定内心。换上轻便一些的新官服回宫去巡视羽林营和皇女们不日习武要用的武器。在去练习场的路上,女官们见了她纷纷行礼,而练武场安静至极,一个人影都没有。她抚摸冰冷的未开刃的兵器,脑海里穿梭不止的是不同的人说的话,断断续续,彼此对立。她想起自己曾经问姑姑,是为了什么在江渊死后一直坚持执政,与谢恢互为交替,是不是真的为了保全崔谢两家的权势和地位。
她记得崔仪笑着说,不止,也是为了保全这个天下。她又问,但是天下人未必如此觉得啊。崔仪说,是啊,但是天下人看事情的角度未必如当权者,当权者也未必如天下人,我在此,只是做个调节者。有时候需要进,有时候需要退。进需要有人推动,退需要有人拉住缰绳。
离开练武场,她缓缓往回走。崔仪补充说,这就是我能做的,仅此而已。要知道天下不保,何来吾家?她说,可天下人未必理解我们做得啊。崔仪只是笑,不说话。
“你在这儿干什么?”背后有熟悉的低沉嗓音,她连忙转身行礼,“叩见陛下。臣…不放心明天的准备,晚上闲来无事,就过来看看。”凤子桓打量她一圈,心知她是想事情入了迷,才没有发现自己带着一大票人在后面,“既然如此,朕也无事可做,去朕寝宫,咱们聊天作伴吧。”
崔玄寂的脸上没有如常的克制的欣喜,凤子桓看见了。
到了寝宫,二人如常坐下,凤子桓道:“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说出来,朕替你做主。”
“陛下说笑了。我没事。”
“你那脸上,黑得就像仙婉最喜欢穿得鸦青色衣服了。有事就说,让朕听听。”
“陛下——”
“朕命你说。”
崔玄寂方将白日之事道来,当然,内容依旧经过修饰。这是她与凤子桓的良夜,岂容别人惹凤子桓生气?
凤子桓听完,久久不语,她以为自己让凤子桓生气了,可凤子桓脸上始终挂着笑意。良久,凤子桓突然说:“玄寂,以你看来,如今国政最大的弊端是什么?”崔玄寂想也不想地答道:“人才不足。”
凤子桓一愣,微微眯起眼睛,崔玄寂面无异色,腰背挺得笔直。
“何以见得?”
“如今朝廷取官,皆取世族子弟。积习已久,民众亦仰望世族。殊不知世族人口既非无限,家学教养也并非一以贯之,并不是代代都能出人才,出来的人才也未必一定能担纲大任,久而久之,人才耗损殆尽,庸碌之人充斥朝廷,为患深重。”
凤子桓定定地望着她,这一次她没有躲开凤子桓的目光。
“你可知道,你自己就是出身最高门的世族,你就是世族的代表。”
“自然知道。”
“那你说这样的话,是在灭绝自己的门户。”
“我从来不觉得门户是靠这样绵延下去的。如果我家出来的都是庸碌废人,就是坐至公卿,也不过等着哪一天从高跌落,重重摔伤,败坏门户罢了。”
凤子桓笑了,这种笑声,崔玄寂从未听过。
“那依你看来,朕当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陛下需要的是新的选贤用能的制度,从更广泛的人群中选拔人才。”凤子桓正欲打断提问,崔玄寂接着便说:“要做到这一点,旧有世族中不平者会成为最大的阻碍。所以陛下应当先挫其锐气,或使之心服口服,或不服而不敢言。陛下此前处理陆瑁,大约就有此效果。”
“但,光一个陆瑁,显然不够。否则今日街头,就不会有人那么说了。玄寂对此,可有良策?”
“欲挫其锐气,最好莫过公开比试。公开比试的胜败,天下人都看得见,谁也没有多余的置喙之地。”
“听你这样说,像是已有成策在胸中?”
崔玄寂摇了摇头,“臣不过一时想到,完整的对策,还需要时日想一想。再者……”
“再者?”
“再者,这是臣的一厢情愿。事先也从未与其他大人们讨论过,没有他人的意见,不知道从别人的角度看来,这计划是否可行。”
她说完,本想看凤子桓的眼睛,却又不敢。以前讨论政策,崔仪总说她有时候过于激进,渐渐地她也明白何处激进,但明白之后,更多的是无力感。世道非专为她所设,也不会轻易为她的意志所撼动。
“朕以为玄寂此策甚佳,至于其他细节,朕拿去找别人讨论就是了。不用你一个人来处理全部的问题。你已经解决了很大的问题。”
崔玄寂抬头,看见凤子桓总是不怒自威的脸带着非常柔和的光芒,真切地微笑着。
“啊,流星。走,出去看看。”她说的话有魔力,崔玄寂站起身来跟着她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57}这里给大家提供一个支撑这种观点的历史上真实的例子:西晋灭吴之前,西晋名将羊祜和东吴领军大将陆抗(陆逊之子)的故事。时两军隔江对垒,两位主帅却惺惺相惜。有次陆抗病了,羊祜就派人送药,东吴将领们怀疑有毒,让陆抗别吃,陆抗呵斥道:“岂有鸩人羊叔子哉!汝众人勿疑。”第二天陆抗病就好了。
{58}要这么说晋武帝司马炎就是类似的例外。所以本文架空,不要把文中的人物观点当作历史上时人的观点。
第十五章
走出门去,高台之上,见晴朗夜空中不时有流星划过。流星长而白亮,前小后大,光芒耀眼,可谓是吉兆。除了这夜半对谈的君臣二人,不少宫中女官和值班羽林都抬头看流星。凤子桓正想起一句古诗,却听崔玄寂念到:
“原寄言夫流星兮,羌儵忽而难当{59}。”
她愣住了,嘴微张却没说话。而崔玄寂停了停,继续吟诵,直接跳到了最后:“计专专之不可化兮,原遂推而为臧。赖皇天之厚德兮,还及君之无恙。”
凤子桓听见崔玄寂念到最后,声音中隐隐有些哀伤。从侧面望去,仿佛见到崔玄寂眼中隐约有泪光。
你怎么了?她想伸出手去,为什么哭了?
转念她发觉自己很久没有过这样怜香惜玉的心情了。崔玄寂今日所言,正合她的想法,甚至也是她正在构思的计策:因为陆瑁的去官,可以就此事展开对于在任官员的铨叙{60},进而想个办法打击目前尸位素餐的世族,选取新的人才。具体如何达成,她还没想到,今天崔玄寂就给她提供了妙计。更重要的是,崔玄寂能主动说出那么一番话。此人并不阿谀奉承,她很清楚,她给过多少让崔玄寂对自己说好话的机会,她都不说,夸奖奉承自己的词汇拢共不超过五个,根本不需要在这种私人场合用对于世族来说几近狠毒的计策来讨好自己。何况她姑姑是丞相,她本人是近侍,根本不用凤子桓公开说,别人都会把这笔账在她头上。
若非真心以为如此最好,笃定地相信自己所说的理论,崔玄寂根本不会在这时候说这话。也无须在外面吵这闲架,毕竟别人也没有骂她啊。
她和自己是一条战线上的,是莫名的同类,从灵魂的某个深处存有难得的默契,尤其是那句诗,也是凤子桓心头第一个冒出来的应景句子,竟然被她抢先了。
自朱仙芝走后,凤子桓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心意相通了。
“玄寂,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看见流星,一时想起曾经读过宋玉的《九辨》罢了。”
凤子桓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问崔玄寂冷不冷,又想留下崔玄寂饮酒,但心中仿佛有一根刺鲠在某处,只好放崔玄寂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