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自己逃避问题的行为对于凤子桓的怒气是火上浇油。凤子桓没等她话说完,右手往案上一拍,案几当场碎裂为两半,然后怒斥在座三人都是在就最好的情况考虑,战场上哪来的最好的情况呢?敌人怎么会对咱们宽大呢?朱世景又不是不知道江左战况,又如此良机,难道还会良心发现不告诉燕军吗?
凤子樟只是一边沉默地挨骂,一边思考还有没有别的妙计。她的想法如果真的提出,那等于让这些官兵去送死。何况要提也不能由她提,崔仪不清楚,她还不清楚吗?这话只能……
就在凤子桓气得几近失控的时候,崔玄寂的身影出现在殿外。凤子桓见到她,愤怒有所收敛,憋着怒气问她校尉安顿下来没有,崔玄寂说安顿好了。凤子樟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早已熟悉了的中郎将,冬天的天光即便不是很亮,此刻逆着光依然能看出崔玄寂似乎瘦了一些。她看见崔玄寂的官服上有厚实的毛领,是去年皇帝特意下旨订做的。
姐姐其实也喜欢崔玄寂,对吧?凤子樟想。
“陛下,刚才的陛下与三位大人的议论,臣都听见了。臣有一计,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凤子樟心中一惊,忧虑地望着崔玄寂,耳后传来凤子桓命崔玄寂快说的声音。
“是。臣的计策,就是由臣率领三百羽林精锐,今日趁夜色便与那校尉渡江回去,从他们占领的两个渡口开始,小心躲避敌军,在广陵城中行动。争取策反不愿一并投降的广陵守军,与他们合力,杀鲜卑将领,活捉朱世景归来。”
凤子樟惊讶的同时又不免感叹,这话的确得由崔玄寂本人来说。只有她自己说,凤子桓才有可能接受。
果然,凤子桓愣了一下之后问道:“这——这太过危险了。再说,你只去三百人的话,万一鲜卑军队数量可观,你兵力不足,这就是自寻死路啊。”凤子樟不知道该不该解释,只听崔玄寂用冷静甚至是淡漠的声音继续说道:“臣以为,正是因为情况紧急,敌军势力强大,我军才要趁着敌军还未如数到来、广陵将士还不安定的时候,立刻出击。否则多等一日,情况便恶化一分。来日燕国大军真的到了,再来不及抵抗了。”
凤子樟回头看向早已站起来的凤子桓,见她一脸的惊讶,简直有些手足无措——坐实了心中的猜测,也明白姐姐自己想恐怕是绝不会想到这样的计划的。
“陛下,”崔玄寂继续说道,“臣有把握,保卫好建康。就算不能完全地达成刚才所说的目标,也会让尽量多的守军官兵回来,凿沉船只,削弱敌人的力量。为抗敌争取时间。请陛下放心。”
“玄寂,”凤子樟从凤子桓的声音里透出了疲惫,远不是刚才和她说话的时候那般咄咄逼人和戾气四溢。“这样太过危险了,朕不——”
“陛下。”崔玄寂语调平静地打断了凤子桓,凤子樟本来已经准备好了帮她说话,现在看来似乎不用了?“危急存亡之秋,个人安危,何足挂齿。这是朝廷唯一可以用的对策了,请陛下恩准。陛下早一些恩准,臣就早一点去做准备。”
见凤子桓还立在那里不敢做决定,凤子樟豁出自己,开始帮腔,但没说两句就被凤子桓制止。凤子桓转身问太尉觉得如何,太尉说是十分危险,但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凤子桓又问崔仪,崔仪神色淡然,说要是崔玄寂觉得自己可以,那就去吧。
凤子桓站在那里想了许久,就在崔玄寂准备开口催促的时候,她说:“好吧。朕准了。子樟,你负责拨最好的装备和船只给玄寂和她的三百勇士,午夜以后出发。”
众人领命去了,殿上一片安静,凤子桓无心读前线的其他战报,让通通抄送崔仪和太尉。她脸上虽无表情,心里却慌成乱麻,甚至想要向朱仙芝祈祷,求她保佑崔玄寂平安归来。转念又觉得这样做实在混蛋且可耻。
刚才有一瞬间,她听到崔玄寂的话的时候,自己想到了另一个主意:御驾亲征。她自信凭借自己近来练武的状态,以及周期快到的样子,大不了到了广陵大杀特杀,满足自己的幼时愿望不说,还能一举荡平这该死的趁人之危的鲜卑人。就近日的状态来看,纵使朱世景关门据守,她不用靠近接近走火入魔的危险底线,也能把广陵城的城门拆个口子。但她也清醒地知道,朝廷绝不会允许她这样做,崔仪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的阻止她。
下午天气越来越凉,却凉不过她的内心。她问自己,你算什么皇帝?你的权力保护不了你爱的人,你的绝世武功也不能,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一个一个地为你去送死,为你而死。
从崔玄寂即将面对的一切,想到朱仙芝曾有的一切,自然也就想到了朱家背叛自己的可恨行径。越想越恨,她几乎咬碎了自己的牙。此时有人来报,说宁妃娘娘换了粗布衣服,到台城外和国舅爷一块儿跪着了。
“什么时候的事?”她问,外面回答就刚才。她走出殿来,看见天上的乌云,像是要下雨的样子。远远地,她看见段岂尘走过来,步履匆匆,美丽的异族的脸上写满焦虑。天上的雨,似乎已经下在她心里。
“传朕旨意:将朱和之下狱,将宁妃带回宫中,圈禁在她自己的宫里,没有朕的允许,除了她的贴身侍女,任何人不得擅入,违令者斩。”
凤子桓转身离去。
崔玄寂飞马回去点了兵,选了那些愿意和自己出征的、不怕死的、本事够的、并且家里还没有妻小、父母也有人赡养的卫士。命他们回家洗漱收拾,吃饭休息,午夜过后在渡口集合。自己也回家去准备。她只来得及在家里吃一餐饭,然后就要回宫交待防务安排,然后立刻出发。本来她觉得自己可能见不到崔仪,没想到崔仪专门在家等着她。
“姑姑。”
“这样计策,亏你想得出来。”
她听得出来崔仪的声音微微发颤,但脸上还是挂着笑意,“去了广陵,一切小心。要知道这边有人等着你回来。”崔玄寂一边答应,一边想要掩藏自己红了的眼眶——当年,崔仪也是这样和江渊说话的吧?然而江渊并没有回来。
“来,这东西送给你。”崔仪转身拿出一个用绿色细线缠好的羊脂玉环挂坠,崔玄寂诧异道:“这不是?”
“对,这是她的遗物,”崔仪说,“唯独没有带去广陵。现在,你带去吧。希望它能保佑你好运。”
崔仪说完,亲手给她戴上。
回到宫里,她与吾豹一一交接。吾豹本来想和她一道,但作为崔玄寂最重要的副手,他不得不留下。交接完,崔玄寂站在高处,望了一眼凤子桓的寝宫,不知道该不该去。
那天晚上,凤子桓像如梦初醒般退开,也打破她的美梦。她本来已在慌乱中做好了准备,想要就此献身给凤子桓,不管凤子桓是不是酒后失控,更不管什么名分地位,只要这一刻可以与凤子桓合为一体,她一生的最高追求就达成了。她觉得她从今夜之后就可以死去,因为从今夜之后她就获得了圆满。
然而凤子桓醒过来了,她觉得自己在凤子桓眼睛里看见了朱仙芝的倒影。
原来我还是在以卵击石,并且异想天开。
凤子桓喘息着,花了一点时间镇定下来,然后先是不合时宜地向她道歉,再语无伦次地关心她是否有不适。她觉得自己比一个被□□的女子还要屈辱,便在凤子桓说出什么更糟糕的话之前选择了主动告退。
从那天起,两人之间好像落下了沉重的冰门,看得见对方,却触不到,更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两个人都刻意地回避对方,即便一个坐在殿上一个站在殿外,也像隔着千里北国一样遥远。
她以为自己的这颗心已经死了,要是没有,也应该就此死掉,无谓再彼此折磨。今日这个校尉划着船还没到城门口就被发现,而她作为城防负责人第一个知道了这件事。她已经想了许久应该用什么计策,最后她的答案就是,她愿意为凤子桓和凤子桓的天下去冒险。
携兵入死地,非为名也,实为情也。
有卫士来通传,大人,陛下要见你。
她走进寝宫,凤子桓还是坐在里间的老地方,没有看她。而她却想多看凤子桓几眼。“陛下,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