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凤子桓头也不抬,只是把右侧耳朵往崔玄寂的方向偏了一偏,以示在听。
“我近来在城中巡逻时,经常能听到百姓议论陛下前阵子提出的将世族土地和人口部分充公的计划。”
凤子桓的笔停住了,舒展的眉头也恢复了原样。
“哦,都说什么?”她语调平常,像问家常。崔玄寂一早准备好了说辞,答道:“因为没有具体的内容,百姓也没议论什么具体的,有些人欢喜,有些人好奇,大部分的人也仅仅是揣测。”
“嗯。”凤子桓应了一声,没接着说话。崔玄寂正想拿出第二套说辞,凤子桓批完最后一本奏疏,一边放下朱笔一边问:“你没听到一些来自世族的议论吗?”
“没有,陛下也知道,我都在宫中,早已不出入世族聚会了。或许他们也厌烦我,在街市上都躲着我吧。”
这话不假,不过短短七日,已经有人在街上见了她就骂了——也不在乎她是朝廷命官,官位还不低——数量和质量也远远优于他们曾经的同类。光崔玄寂在聚会上见过的有头有脸的,都有四五个。他们骂她是皇帝的走狗、鹰犬,追名逐利的世族之耻。这最后一个名头,她很久没听到了。不过想想,现在可能也不过是翻出来说罢了。
“朕倒好奇他们怎么说。不过嘛,想想可能不是好话,甚至是废话。不听也好。”
见凤子桓一口喝完窦尚食专门准备的清凉去火的饮料,放下杯子准备起身,崔玄寂麻利地站起来,等凤子桓站直了,这才接着说:“迂腐世族之言,故不足听。但对付他们,陛下还要小心。”
“嗯。朕有子樟,子樟有谢琰,朕有你和崔相。怕什么。”
凤子桓这话说得不像前两年那样真心,崔玄寂甚至觉得敷衍。所以她也知道对于她要说的话,现下未必合适,可是她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了,亦或者对于现在的凤子桓来说,何时提都一样。
“我有一计,可为陛下之良策。”
“哦?”凤子桓的眼睛微微眯起,望着她,一言不发。
她极少主动给凤子桓出主意,这个节骨眼儿上说,自然引起凤子桓的怀疑。
前两天回家休息,崔仪专门和她夜谈,为了平衡局势,防患于未然,应该向皇帝提议以查办失职者为由撤换和调换一些地方要员。“但是这个话你要说得小心,说得谨慎,最好是让陛下猜出来,而不是直接说,否则就麻烦了。明白吗?”
她说明白,但不以为然。以她看来,自己是否忠诚,凤子桓非常清楚;本来就是引猜疑的话,自己如果绕着说,反而显得自己有问题。她了解崔仪是希望自己保持留在凤子桓身边的状态,不要因为这样的事情被贬斥,甚至于不能保全自身。但她不在乎。她只在乎凤子桓。
“你说。朕听着呢。”凤子桓走到她身边,语调轻松,目光却没有放软。崔玄寂遂把计划和盘托出,一点隐瞒也无,只是把重点说成是便于下一步的行动,最甚只到免于勾结之祸。再往下,她不敢也不能说了。“请陛下决断。”
凤子桓沉默着,崔玄寂弓着腰作着揖,没有抬头,动也不动。
突然有女官来报,说华林园已经摆好了,请陛下移驾过去,看皇女们射箭。“好,朕这就去。”凤子桓道,又转身对崔玄寂说:“把这事儿忙忘了。你也忘了?走吧,咱们过去说。”
崔玄寂没忘,她把这一步算在内的。到了华林园,她不但要执行护卫的任务,还要示范,还要教学,还要评定,没两个时辰这事儿完不了。这两个时辰她一早就留给凤子桓去考虑了。到了地方,两位皇女一早候着了。空地里摆着,树梢上挂着,大小靶子不下二十个。凤熙吵着要赶紧开始,凤煦依旧沉静地坐在那里。段宁二妃也陪在那里坐着。凤子桓落座之后,宣布立刻开始,别耽误时间,天气怪热的。
崔玄寂立在那大太阳底下,看着两个小姑娘演示各种姿势。凤煦适合射箭,因为她沉着冷静,力气也够,有耐心一直等到最合适的那一刻。相比之下,凤熙就要差一点,总是差一点力气,或者发射太早。眼看分数渐渐不如姐姐,甚至开始有了不合格的趋势,凤熙开始着急。
嗖!小姑娘干脆一箭射中距离自己较近的、凤煦的靶子。
崔玄寂一愣,两位妃子诧异,凤煦倒是笑了:“这也不计分呀。”
没想到坐在后面凤子桓却有些不快,音量不低地出言将凤熙斥责了一通,从今日之举与作弊何异,说到自己小时候的事,什么朕十五岁就监国,如今两位皇女也接近那个年纪怎么还是这样子……在场之人无不觉得诧异,这个一向宠爱女儿、对凤熙甚至有些骄纵的皇帝,今天是怎么了?孩子们都跪着,段宁二妃面面相觑,崔玄寂用余光小心观察她脸色,心说本来喝了清凉饮出来,怎么还冒这么大火气?等她义正言辞地说了好一通,凤煦才抓住机会求了个情,给了个台阶,凤熙也认了错,她长叹一口气,放众人去了。
崔玄寂自然留下来陪她,走近前去,看见她微微喘气,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压下怒气。崔玄寂几乎要责怪是自己刚才说的话让凤子桓生气,可她也不是对孩子撒气的人啊?
走近了目光相对,崔玄寂看她露出懊悔神色,知道她气消了,问道:“陛下,是起驾回去,还是再坐一会儿?”
“坐一会儿吧。”她说,“玄寂,你明日去安排做两把好弓赏给孩子们。”
“是。”
“至于你今天说的事情……”崔玄寂耳朵都立起来,“朕觉得,内容不错,朕会交由太尉去执行。只不过,玄寂啊,你现在还和朕说这样的话,你不害怕?还是你面对朕,从来就没有怕过?”
“没有。”崔玄寂斟酌一番,还是决定这样说:“心底坦荡,无所畏惧。”
凤子桓扁嘴挑眉,反复点头,“说得对。可你当真对朕毫无隐瞒吗?”
世上最难说的真心话是什么,崔玄寂现在算是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134}出自《战国策·魏策一》,亦有相同的出自《老子·三十六章》:“将欲夺之,必固予之。”
第六十四章
建康的夏日总是闷热,太阳不见得很大,汗水就这样从皮肤下面沁出来,不知不觉地腻在身上,黏住衣服。所以崔玄寂在夏天总喜欢麻布衣服,太细腻的材料,她总觉得会黏。七月还这么热,其实有些反常。但今年就连一般百姓,都不太关注天气了,他们都关注皇帝对世族到底会做什么。
这天晚上,崔玄寂其实休假,但今日城里允许集市开到晚上,她也就顺路出来逛逛。一为了散心,二也为了探听民意,且不觉得这两个目的彼此抵触。她心里清楚,自己力所能及的无非是这些,别的凤子桓并不让她插手,她也最好不要去。换好自己的衣服,粗糙的布面摩擦皮肤,使人感到放松。她在集市上逛了一会儿,买了两个木簪和一些鲜花,就准备回去。而风一吹,月亮出来了,景色动人,她也不禁心动,便回到摊贩那里,买了个葫芦再打了酒,找了个无人高楼,直接爬到楼上,自己独饮,赏月。
很久没有这样独处,既无人来找,也无事来烦,凡尘俗世与我无关,哪怕只是一时。此刻我谁也不想见,哪怕是凤子桓。我就想一个人呆着,甚至就这样被世界遗忘。
一口一口,不知道喝了多久,已经有些微醺。集市一早散了,月亮已过中天。崔玄寂躺在塔檐儿上,却听见下面的街道上有人喧哗吵闹。一开始只是寻常的你醉了我没醉的言语,她也不曾在意。没想到说着说着,却听见下面的人议论在南康王府上的聚会。
崔玄寂坐了起来。
“走、走、走开!我又……没醉!你才醉了!”醉汉道,“你才喝、喝、喝醉了!”有人大概一边劝阻一边拉他,叫他小声点,“小、小、小什么!这也不让说,那也不让说,呸!自己、自己干得腌臜事情,有啥、啥不让说的!”
对方许是骂他说胡话,醉汉叫嚷起来,先骂了好几句不堪入耳的脏话,接着道:“你们这些软骨头!废、废物东西!有胆子在屋里说,出、出、出来也说啊!丢、丢人!那些世族废物,干、干、干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情,现在要……挨整了,就、就叫起来,叫什么叫?!就是该打!打!!不打!不服!!”